盒子說故事
辛亥路上的木棉

右手催著油門,爛的差不多的領導一二五衝出隧道。春天的台北細雨 飄飛,辛亥路上開滿了一排排的木棉。

平常是很少走辛亥路的,因為這個時候走興隆路轉辛亥路一定會塞車 ;從學校回來通常就是過了道南橋右轉,經過那個紅綠燈很奇怪的路 口,沿著木新路左轉軍功路。今天想說在木柵保齡球館旁邊的加油站 加了油,回頭走軍功路也麻煩,走著走著走過辛亥隧道,大排大排的 木棉花,開著。

木棉的顏色跳出一片的灰,跳出雨中灰色的建築灰色的二高高架橋與 灰色的汽機車廢棄。有點像是畫匠皴染出一幅潑墨後,用朱筆,將淺 絳一點一點點在每一株行道樹的枝頭。

有時候在想,為什麼木棉花開的時候,葉片一片片總在一夜之間不知 消失何處,這問題我似乎從來沒有去找過答案、也從來沒有想透過。 不過,我猜想現在國父紀念館旁的麥當勞前面應該也是開滿了木棉, 羅斯福路也應是如此,等下左轉復興南路大概也是應該如此。

小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祖母會帶著笨孫子在復興南路的木棉下撿 拾落花。-花辦很厚,摸起來質感粗粗的,光用摸的不太像是「花」 ;聞起來是一種雜著花香混著泥土味的味道。記憶裡午後陽光細細灑 落,穿過每一根枝椏,人行道的紅磚上光線一方一方,木棉樹的影子 拉的好長。

祖母將撿回來的花朵在水龍頭底下洗過,把水壺加了水,將花朵一古 腦丟進大水壺裡,放上瓦斯爐用小火燉。不一會,壺嘴就冒出了蒸氣 ,壺蓋喀喀喀喀跳動發響、壺蓋上的小洞嗚嗚發出嘶鳴。-那應該叫 做「木棉花茶」吧?那個時候的我對於「花茶」沒有什麼概念,就算 有也僅止於菊花茶,什麼洛神花茶、茉莉蜜茶,或是其他在清平小調 四十塊新台幣一杯的茶,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事。

傍晚,抽油煙機上的小燈,把瓷磚牆上滿是油垢、充滿霧茫茫熱騰騰 蒸氣的小廚房,照出一片昏黃。笨孫子伸出小手,端過個燙手的陶瓷 杯子,滾燙的汁液是淺淺的橘紅。

記憶裡的味道,嘗起來是微微的澀、絲絲的酸還有淡淡的甜。其實並 不怎麼好喝,沒有什麼味道,-現在回想起來若是加上點楓糖、蜜糖 或是電視上在賣的豐年果糖,喝下去或許會好些。不過,祖母的「木 棉花茶」總是那個味道,那種微微的澀、絲絲的酸和淡淡的甜。

前幾天,看到祖父一個人在昏黃的小燈光下,用同一個大水壺煮著「 木棉花茶」,不知道祖父他一個人喝,又是怎樣的味道?

最後一次見到祖母,我見到木棉一夜之間葉片全部落光,也見到祖父 一夜之間的蒼老。也是細雨飄飛、也是木棉花開的季節,在我現在車 行的辛亥路上。

祖父匆匆忙忙打了個電話到家裡。拉上褲子披件外套趕過去時,祖母 被抬上客廳沙發上,笨孫子伸出手握住祖母。-笨孫子的手已經大到 可以在鋼琴上橫跨十三個全音,只是接到的不是「木棉花茶」溫熱滾 燙,祖母的手冰冷而蒼白。

辛亥路走到底,三總急診室在正門左側,救護車轎車計程車來來往往 。祖父和五嬸在裡頭呆望著擔架上祖母怎麼因為電擊而整個身體跳起 ,大伯和大伯母不知道在打電話給誰,二伯跌坐在醫院獨有的塑膠椅 上,父親和四叔在即診室門外抽著寶島煙跺來跺去,我蹲著呆望往來 車流,五叔拉著黑大衣跑了進來。

東北季風颼颼作響,雨,落了下來。

第二殯儀館前木棉開放,父親叫我轉身後,我聽到箱子合上所發出的 巨聲悶響,還有祖父的低聲嗚咽,樂儀隊不堪入耳的哀樂大造。木棉 樹下,我抓了一把紙錢灑入火堆裡,風吹紙揚。之後五嬸攙著祖父, 大伯拿著靈位,二伯手持白幡開道,蓄著小平頭的乩童阿伯則踢著道 袍邁出步,一邊帶著一行人走,邊喃喃念著幾聲佛號,喃喃念著:

「…天無定,地無定,陰陽無定,四方無定,無定…」

家人一個一個往前,輪流用長筷子拾起祖母的骨骸,放進用往生布半 包著的骨灰罈子,他們說這樣子祖母會保佑子子孫孫。所以我也往前 ,撿起了一塊大腿骨,在永遠密封之前,和家人的每隻手一齊將祖母 拆裂。

時速八十公里衝出隧道,細雨飄飛。雨絲從前邊打在我的安全帽上, 在我的眼前濺開、滴落。我右手又是一轉,油門催到底,身邊的各色 車輛呼嘯而過,而我似乎也沒有減速的意思。

只是似乎我該將車停到路邊,在吸飽雨水的泥濘中,去撿拾一辦木棉 ,咀嚼一下雜著泥土的花香,還有那種微微的澀、絲絲的酸還有淡淡 的甜,去伸手接住木棉的淺淺橘紅。

可是我沒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