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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 2023 年二月,大園空難二十五週年前

※ 第一現場

我不知道平常怎麼稱呼桃園大園那一塊空曠的田地。1998 年二月時,那邊叫第一現場。

二月十七日上午,父親、四叔和我搭著華航安排的交通車,到達那裡的時候,我第一個感受到的,是那股恐怖的氣味。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首先能夠回想到的,除了父親遞給我的那管菸之外,一樣是那股氣味。

我後來看恐怖電影從來沒被嚇到過,大概是因為,那天我學到,嗅覺才是最能讓人類感受恐懼的感官,而人類還沒有可以重複保存氣味的技術,就算做出了香料與香水,氣味揮發掉一樣沒了。那天,恐懼率先從鼻腔滲入身體。

那天下著雨,吸進去每一口都是水氣,水氣中混雜各種潮濕的氣味:田地本身的泥水味、在醫院可以聞到消毒藥水味、把肉品放在冰箱冷凍庫太久可以聞到的死肉腥味、以及在傳統菜市場殺雞宰魚時可以聞到的血水味,勉強還可以聞到宗教團體焚香的味道。但這些都蓋不過那股嗆鼻、濃厚、讓人窒息、讓身體直接感覺有毒的化學氣味,就像是什麼化學工廠爆炸後外洩的氣體,混雜著金屬與塑膠燃燒之後的焦味,應該就是人家所說的戴奧辛。

前一天晚上,我們全家徹夜沒睡。

※ 二月十六日

我還記得那幾天我在做些什麼—我還是個新聞系大四學生,那年一月底就過年,二月中寒假接近尾聲,準備開學了,但其實過完年我就沒閒著,我在系上老師那打工,賺點零用錢—老師要辦一個校內的新聞作品獎,我去做些助理工作,像是報帳啊、製作徵稿海報等。

老師對我用 CorelDraw 做出來的海報不怎麼滿意,來來回回改了好幾次,到了十六日才定稿,下午我就騎著機車從木柵前往新店寶橋路上,把碟片交給大圖輸出廠商,約好過兩天取件。工作弄完,想休息放鬆一下,也不急著回家,心一橫,就騎車上了烏來。

那時烏來開始有了裝潢不輸給三溫暖的溫泉,我一個人霸佔了整個大池,用碳酸泉煮我的肥肉—星期一下午的烏來就是這麼空曠—天色已暗,下山吧,快要七點半,經過北新路上的麥當勞,停下車來啃了一頓大麥克套餐。回到家,已經接近九點。

家裡一個人都沒有,還在納悶父母都去哪了,我弟也回到家裡,他也不知道,只跟我說,好像掉飛機了。我不以為意,從五斗櫃裡拿套衣服換上,下午我已經洗過澡了,還來回在熱水池、冷水池來來回回泡了快兩個小時,再跳上沙發,兄弟倆搶遙控器看電視。轉來轉去,每一台的跑馬燈都是飛機失事的消息,而每個新聞台都在播報飛機失事的新聞,然後我看到一組新聞畫面。

鏡頭強烈晃動,可以想像扛著攝影機的人正在快步向前奔跑。背景是一片漆黑,在一片漆黑的盡頭,有著燃燒的火光,除此之外,就只能看到同樣劇烈晃動的手電筒的光束,還有手電筒照到的地方,地面上是各種雜物與斑斑血跡。

鏡頭突然停了下來,拍到地上有本護照,有隻手把護照拿了起來,打開護照的內頁,拍了幾秒,再把護照把旁邊順手一扔,鏡頭繼續晃動,攝影師又跑了起來。護照上的大頭照好眼熟。

那是五叔的護照。

怎麼回事?

我愣了一下,轉頭問我弟,有沒有看到剛才那個畫面?

家裡的市內電話響了起來,我接起來,是父親。

父親語氣焦急,先是把我罵了一頓,罵我下午怎麼不在家到處亂跑,怎麼這麼晚才回家,然後說,四叔七點多出發,開了車去機場,原本應該要把五叔一家四口接回來,但是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問機場櫃台,他們也說不知道。四叔還在機場,但新聞已經出來了,他打了好幾通電話回家—那還是只有市內電話、電話卡與 BB Call 的年代—他一直問,他應該怎麼辦?而父母在我踏入家門前,就去陪爺爺了,父親叫我趕快過去接手,母親身體也不好,得先回家裡,讓我弟弟陪著。

那時祖母已經過世了,四叔終生未娶,與祖父兩人同住。我們家和祖父在同一個社區裡,我走路過去只要五分鐘,而五叔一家也住在附近,走路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鐘而已。

祖父家裡,電視機開著,父親還在電話上,叫四叔先回來,七十幾歲羸瘦的祖父早在他的位子上泣不成聲。父親繼續打了幾個電話,打給我另外幾位伯父、打給華航—打了好幾次才打進去—知道華航隔天會在南京東路的大樓前安排交通車,再叫我準備一些東西,像是幾雙家裡之前自己刷油漆時留下沒用到的棉布工作手套、幾根之前用來攪拌油漆的棒子、裝滿飲水的保溫瓶、防寒遮風的帽子等。還要帶傘,不要帶花的,帶黑傘,沒那麼多黑傘,幾把花的也行。

準備好了這些,四叔也回來了,他的眼睛是紅的、鼻頭是酸的,我們讓祖父先回房裡睡,電視台也更新了報導內容,無人生還。

我那時候才知道,過了半夜十二點之後,新聞台的報導就是以一個小時為週期不斷重播,不然我也不會半夜看新聞台。牆上時鐘喀啦喀啦地響,三個人在客廳裡頭什麼話都沒說,就是拿著遙控器不斷轉台,貪婪地看完每個新聞台每則關於飛機失事的報導。過了一個小時之後,我們都知道,報導開始重複了,報導就只有這些,但我們還是看著,獃獃地看著。

父親叫四叔先去睡一下,四叔說他不睡了,睡了怕錯過天亮,就會錯過華航的第一班交通車,四叔也要父親睡一下,父親說,他也不睡,我則陪著父親。我重複看到那個把五叔的護照拾起、丟掉的畫面,看到了五、六遍,想著我幾個小時前,怎麼還能悠哉地擠著番茄醬,吃著漢堡薯條。

我們在日報剛送到家裡的時候起身出門。弟弟與母親過來陪爺爺,我們三人戴上帽子,帶上報紙,還有個帆布包,裡頭是前一晚準備的東西,先跳上計程車再轉華航的交通車。沒有一次在前往機場方向的路上,心情會如此惡劣,我們輪流看著當天的日報,前三版還是四版都在講失事,但也讀不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如果我可以靜得下心,反倒可以賞析一下當天的編版技巧與下標功力,那天有個版面的頭條標題是:「風淒淒、情切切、聲聲喚不回」。

風很大,很冷。打開車門,這時候大約八點,聞到嗆鼻的氣味之後,下一個感受到的就是冬日空曠的田地上的強勁東北季風,如果這時候拿台錄音機出來,錄到的就全是巨大的風切聲,雨水也隨著風飄灑過來。一邊是燃燒已經熄滅,斷裂成好幾截的飛機殘骸,以及被波及的房舍,周圍還圍著一些車輛,還有人在那裡繼續工作。

另外一頭的馬路上,則已經搭建好了一塊雨棚,雨棚也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帆布被吹得不斷啪啦啪啦做響,一個角落有個神壇,宗教團體圍在這裡焚香祝禱,唸著低沈緩慢的佛號,其餘的地方,就以格子狀排列了百來張帆布,上面擺著大小不一的屍體,不是每具屍體都蓋上了白布,而白布上也沾著泥水與血水,從昨晚到現在,警消已經完成了很多工作。家屬在格子之間穿梭,認屍,我們來得算比較早,過一陣子,人愈來愈多。

※ 二月十七日

我們戴上手套,傘也沒撐,就衝到雨棚下,要來找五叔一家人。

很快找到了堂弟與堂妹。在一堆成人的屍體中,很容易辨識出一個十歲小男孩與八歲小女孩。堂妹是最完整的,堂弟呢,蜷曲側臥著,原本長著蓬鬆捲髮的頭頂,右邊整個被筆直削掉,可以看到腦殼裡該有的東西全流光了,可以直接看到裡頭的頭骨。他們都沒了眼睛,眼窩變成了空蕩蕩的窟窿,就像是壞掉的洋娃娃。

四叔承受不住,開始哽咽,站不住,就在旁邊找個地方席地坐下了,四叔一直把五叔的孩子也當成自己的,一直唸著堂弟堂妹的名字。父親叫我幫四叔倒杯水,然後一個人悶著不說話。

四叔揉了揉眼睛站起來。還不能停下來,我們還沒找到叔叔與嬸嬸。我們也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中午以後,就要陸陸續續將屍體送到殯儀館冰起來,不然,一直露天曝曬,又泡過泥水,屍體會腐敗。我們要去雨棚下再繞一圈,而根據前一圈所看到的,我對眼前這百來具屍體做了點分類,想辦法理出一個可以找到叔叔嬸嬸的方向。

屍體可以大概分成兩種:焦屍與碎屍。新聞說,飛機是從腹部著地,所以在機腹位置的經濟艙乘客,會直接受到最猛烈的撞擊,接著失火,火勢會不斷往上,往前排以及商務艙延燒,吞沒乘客與機長。而就我看到,沒燒焦的屍體都不完整,完整的都是燒焦的,那麼,在機腹位置的乘客,會變成碎屍,機首部分則會成為焦屍。

在不完整的屍體中,不管保留了多少的身體部位,共同特色都是沒有頭。頸椎應該是人體最脆弱的部位,我看到一個好高好壯、都是肌肉的外國人,身高應該有一百九吧,即使這麼壯,頭也一樣不見了。堂弟與堂妹或許因為身材小,所以才比較完整,如果雨棚下的這些格子,也按照發現時的位置分區,那叔叔嬸嬸應該在這一區附近,但第一圈沒找到,現在也沒看到。

不知道叔叔嬸嬸到底在哪。繼續走,我看到一位焦黑的女性乘客,保留了生前最後的肢體動作。已經碳化的雙手往前伸著,雙手成爪狀,雙臂死後依然沒有垂下,屍體躺倒著,但樣子像是想往天上抓住什麼,焦黑的頭骨上,眼睛也被燒成了窟窿,嘴巴是大大張開。她是在尖叫的時候,瞬間被火舌吞噬、肌膚被高溫蒸發了嗎?

我曾經想過,或許在飛機瞬間下墜的時候,所有乘客或許會被瞬間的重力擊昏,還是被濃煙嗆暈過去,在沒有知覺的狀況下離去。不對,看這個動作,機上的人直到最後一刻,都還在承受巨大的驚嚇與痛苦,整台班機上應該充滿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 ⋯ 有時候我還真恨新聞系教過我那一套叫做「寫現場」的寫作技術,真恨採訪寫作課堂上教我的那些現場觀察。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圈結束,還是沒找到叔叔與嬸嬸。抵達的家屬愈來愈多,變得不太容易走動了,周圍除了風聲與誦經聲,又多了好多、好多的哭聲,也得小心,不要把自己身上的雨水,濺到離去的親人上。我們拉了幾張塑膠板凳,父親與四叔需要討論一陣,先坐下來,休息一下,想一下。

幾台 SNG 車也來到了現場,有位大我一屆,畢業後在新聞台工作的學姐,穿著套裝,拿個麥克風,遠遠看到我,看清楚是我後,就興奮地叫我的名字—「啊!你怎麼會在這?」我那時候身上穿的是所謂的系服,是在大一的時候,我們這一屆的兩班同學一起訂做的,上面寫著我們科系名稱的寶藍色棒球外套,背上有著英文草寫的 Journalism 字樣。雖然每一屆訂做的外套樣式不一,但對於同系學生來說,都很容易辨識。

我不確定她是因為還是職場新鮮人,就被安排到採訪大新聞,還是因為看到熟人興奮,總之這股興奮跟周圍好不相稱—「你是來實習的嗎?大家不都是升大四的暑假實習,你怎麼會寒假實習?你是在哪家媒體實習?怎麼會安排實習生採訪這個新聞?還是,你已經事先找好畢業以後的工作了?才大四寒假耶?你手腳這麼快?」

「我叔叔一家人在飛機上。」

「噢…」她的笑容瞬間凍結,沉默了幾秒鐘,我這個回答好像完全在她的世界之外。

「那…我去工作了。」

「好的。」

有位同系大我三屆的學長,在報社擔任攝影記者,他一早就來到第一現場工作,已經在旁邊看我在雨棚下繞了幾圈。他看我坐著,也拉了把板凳,陪著我坐了十幾分鐘。我一句話都沒跟他說,我那時候應該一句話都不想說吧,也不知道我能說什麼。學長也沒說話,就這樣陪著我,吹著風,聽著佛號,看著這個現場,然後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他也得回去工作了。我到現在還是很感謝他。

不過那時候最重要的事情還是,找到叔叔與嬸嬸。

三人再回頭走一圈。有一具屍體讓我們很介意—沒有頭,身體是四碎的,很難看出到底是誰,與其他的屍體相較,感覺很奇怪,軀幹的部分裂成了左右兩塊,沒看到其他屍體是從中間垂直斷開的,斷開的左右兩隻手,居然也不一樣長。我們用其他特徵排除了許多屍體,像是排除掉前面說的那些焦屍,還有已經有其他家屬認出的,剩下的,從身高來看,就只有這最像五叔了。但,就算這是五叔,嬸嬸呢?

不行了,太晚了,得走了。第一現場的工作人員把堂弟、堂妹,還有疑似是五叔的屍體—如果那個不是的話,也找不到那個是五叔了—鋪上白布上了車,抽了根菸,我和父親、四叔也上了車。上車前,從宗教團體那拿到一支用細竹做成的幡,我在車上也一直握著。

車開到了板橋新海橋頭的殯儀館,那裡的師父問了我們五叔一家四口的姓名與生辰,寫了四個用紙做成的臨時牌位,每個牌位插著一炷香,教了我們各種民間禮俗,家裡應該怎麼擺設,哪一天到哪一天要做些什麼,父親和四叔四隻手抱著四個牌位,我繼續拿著魂幡,上了計程車回家,天黑了。

幾位伯父、母親與弟弟,都在祖父家中。我們在爺爺家把一張折疊麻將桌佈置成神桌,放上牌位與照片、香爐與果品,供奉迎回來的牌位。我們趕緊洗澡免得把從第一現場帶來的氣味留在屋裡。爺爺把自己關在房裡,用顫巍巍的手,哽咽地更新了家譜。

※ 遺物

開學了,草草結束了老師那邊的打工。父親說,我先去唸書,接下來還有很多事,跟華航有關的、跟嬸嬸娘家那邊有關的…都讓大人處理。第一時間找不到嬸嬸,也沒辦法,之後會做 DNA 鑑識,應該就能找到嬸嬸。

十幾天後,鑑識報告告訴我們,那天我們以為是五叔的那具屍體,其實有五叔與嬸嬸的 DNA。家人判斷,在最後那一刻,五叔與嬸嬸應該抱在了一起吧!然後兩人身體的其中一側,就一起在撞擊中粉碎了,剩下的那一半被當成了同一個人,兩隻長短不同的手,其實分別屬於兩個人。公祭火化的那天,四個人只用了三張往生布與三個骨灰罈,堂弟一個、堂妹一個,五叔與嬸嬸共用同一個,殯儀館沒辦法把他們分開,他們的身體在碎裂之後徹底混合在了一起,他們永生永世不會也無法分開了。

公祭那天來了好多人,爺爺的朋友,社區的鄰居,五叔五嬸的同事朋友,父親那輩人認識的朋友,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堂弟堂妹就讀的學校的代表,華航當然也派了人。五叔那一家都沒了,我是同一輩中排行最長、年紀最大的孫子,由我代表服孝。

五叔當時在民生報擔任攝影記者,東家民生報的王發行人也來了。王發行人外型引人注目,全身上下都是名牌,加上她的知名度,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真的都忘光了還來了哪些人,但我還記得王發行人。她那天哭了,我在答禮的時候,微微抬頭看了一下,在白色的粉底上,她的淚痕經過眼影,在臉上留下了兩條黑線。

就算我們攙著,也很難扶起哭著的爺爺,去火化、去撿骨。殯儀館的人告訴我們,撿骨的時候,我們家人只要先夾起幾塊小塊的就好,剩下的讓他們來,他們得做點額外的處理—應該是飛機墜落到田地上,在墜落的時候,田裡的石頭啊、田螺啊,也都像子彈一樣打進了身體裡,像是有好幾個田螺就黏在遺骨上,得先清掉,不然先人住得不舒服,子孫也不該把田螺當先人拜。不過,有幾個像是石頭的東西,也得特別留意,那個不是石頭,不能丟掉,是舍利。

看到舍利,我一直想到祖母過世那段期間,全家誦經完畢,五叔又自己獨自一人,閉著眼睛,拿了串佛珠,在祖母牌位前,又唸了兩遍心經。怎麼會讓五叔遇到這種事。

那幾個星期家裡除了誦經,做完七七四十九天,籌備家祭、公祭之外,留存了幾篇報系內部刊物紀念五叔的文章,也得整理五叔一家的遺物。我們去五叔家裡,把他拍過的照片、膠卷,書架上跟美食作家合作出版的食譜,還有衣服、各種生活用品、堂弟堂妹的玩具啊,全都裝了箱。遺物中還包括了一份來不及送交出去的碩士論文。

五叔求學時唸的是印刷,開始工作後擔任攝影記者,而這個工作性質,造成一年三節家裡吃飯的時候,五叔總是最晚出現的一個,他有幾年是在一家八開本雜誌工作,有幾次過年,當其他人都已經拜完祖先、燒完金紙,快要吃完飯,燒金紙的金爐差不多要冷卻,準備把金爐收回家的時候,他會拿著一份打樣出現,說下一期的雜誌封面又是他拍的,裡頭是些梳著高角度、塗著八零年代濃妝的泳裝美女。

大概四十歲,五叔也準備轉換跑道、從現役攝影記者退下來了,父親說五叔花了五年,才考上師範院校的碩士班,同時也修了教育學分,等拿到學位之後,要想辦法安排實習,之後看看能不能爭取到技職學校的教學工作,像是在一些學校教印刷或攝影,或是當個工藝老師。五叔的論文已經寫完了,口試委員的意見是修改後通過,在口試結束,五叔覺得辛苦好多年了,也從來沒有帶老婆小孩出國玩過,不如,就在過完年之後,安排一場峇里島之旅,遠離冬日的台北,感受南國溫暖的陽光。

2022 年底的縣市長選舉中,幾個政黨互相拿對方候選人的碩士論文與學位大做文章,這個人說那個人、那個人說這個人的論文抄襲,所以學校應該要啟動學倫會並且撤銷學位云云。看這一系列新聞的時候我不禁苦笑,論文啊、學位啊、文憑啊,到底有什麼好吵的呢?文憑不見得需要論文啊!據我所知,在某狀況下,就算你最後根本沒有也沒辦法把論文送交出去,學校其實也不介意用一種帶著遺憾的語氣,發給你一紙文憑。

五叔一家人在飛機上的遺物也送回家裡了。有錢包、鑰匙、衣服,還有一台輕便的傻瓜相機,畢竟是出去玩,五叔沒有把他那些專業器材帶出門。

我們把那幾卷底片洗了出來,就是你所能想到的那種峇里島風光,陽光、海水、傳統舞蹈,堂弟與堂妹掛著游泳圈在泳池戲水,直到那一刻來臨之前,他們應該都是開心的吧?從這些遺物中,找不到五叔的護照,那本我從電視台上看到、一個晚上看了五六次新聞畫面的護照。

那天,在第一現場,有線電視台的人員也在雨棚旁邊,我去找了他們。我說,我看了昨天的新聞畫面,看到你們拍到了我叔叔的護照,後來那些東西去了哪裡?他們說,不知道,他們也只是來工作而已,遺物什麼的要等政府通知。就只能等啊!我們還能做什麼?但始終沒等到這本護照。

※ 新聞系

家裡鬧哄哄的,就算家裡要我把大學的最後半年好好唸完,我在校園裡頭也整個心神不寧,還有沒完沒了的自我厭惡。

新聞系是我的大學聯考第一志願。國一那年,台灣解除了報禁,報紙對我來說就是自由的同義詞,我從副刊上讀到「疑神」那一系列優美的散文,哇!神都可以疑了,還有什麼報紙上不能寫的、不能散布的?我的國中同班同學到了高中之後,都去了不同學校的校刊社團,學著怎麼製作完稿,學什麼是照相打字的級數與各種字體,學怎麼貼完稿膠上完稿紙,當然還包括用打火機加上完稿膠,在社團教室裡頭玩起火焰槍的遊戲,然後被同學與師長痛罵。

我們學著那些出現在報紙副刊上的神奇技巧,像是,如果你把一個只有十級的明體字,拿去影印機上不斷放大放大再放大,再拿去做標題,這個版面就會因為標題的形狀破碎,而有種奇妙的懷舊感與滄桑感。

上了大學之後我就成天泡在排版教室裡頭,說得更精確點,叫做編採自動化實驗室,這個科系總是喜歡取一些花俏的名字。話說這個科系一直想把自己在學術上定位成社會科學,但什麼傳播理論啦、量化質化方法啦、怎樣操作 SPSS 等等…我大概都翹課了,翁老師應該是台灣在這方面最好的老師,可是我都在混。說也好玩,那時候媒體要寫什麼跟民意有關的報導,還要一直做強調什麼抽樣多少信心水準多少誤差多少的調查,現在直接上爆料公社就好了。

反正,這裡還有我喜歡的東西。

我有興趣的是那些有著當時超級豪華、又重的要死的 24 吋 CRT 螢幕的蘋果 Quadra 主機,學著搞清楚蘋果把摩托羅拉 68k CPU 換成 Power PC 之後有什麼差異,Adobe 買了 Aldus、賈伯斯重新回到蘋果之後,會帶來什麼變化,而原來 Post Script 字體得分別裝在電腦與印表機上,螢幕上那些破碎的點陣字體,之後會在印表機上用細緻的向量字體代替,Post Script 字體的精細程度可不是一般 PC 上的 TTF 可以達到的。我可以熟練地操作 QuarkXpress 與 PageMaker,在 PC 上我也會用莎士比亞,但聽說學校對面的打字行用的是畢昇與新翰藝、報社用的則是方正系統。

我會去搞清楚 CID 這個新規格的字體是什麼,原來只要把這個裝在印表機上,無論電腦用的是中日韓編碼都可以印出來,PDF 這個將 Post Script 簡化過的規格也出來了,以後跑印刷廠或輸出中心不見得非得要用 MO 片,用容量比較小的 ZIP,甚至軟碟片就可以了。

我們還可以用 Novell 的系統以及同軸電纜,後來用 RJ45 線,把這些機器串在一起,在麥金塔電腦上要用 Chooser 連接網路與印表機。等到以後網際網路在台灣更普及,在校園的學術網路之外,連印刷廠都有網路了,我們甚至不用跑印刷廠,用網路就可以把 PDF 傳過去了…。

對了,有種新技術叫做瀏覽器還有 HTML,現在大家只是做些個人 Homepage,但以後我們可以拿網路來做新聞,而且不像現在一定得按照版面編排,新一代的新聞可以做到個人化,在這之前,系上買了幾台 Sun Sparc 工作站,我們可以先來架個 BBS。

我除了修習系上的編採課程,我的社團生活方面,還參加了校園報社。在我參加那個校園報社之前,其實已經停刊兩年了,我讓一個已經停滯的社團復活,不但重新復刊,還做了網頁的版本。

現在,我在資訊大樓的七十人大教室中,在大四下最後的一堂共同必修課堂上。那是一堂專題討論,開學時同學會分組,之後每週一個主題,會由當週輪到的小組負責報告,討論某種分類的新聞可以有哪些報導方式、有哪些面向,在這種分類中,5W1H 的哪幾項比較重要,會不會有衝突以及兩端不同的意見,不同意見又該怎麼呈現,當中有沒有什麼新聞倫理問題,在最近看到的報導中,我們看到了哪些好的,還有哪些不好的。

這一週,我們要討論災難新聞,例子就是最近最重要的大園空難。我們可以去寫現場,可以採訪交通部、採訪華航、採訪家屬…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整堂課我的腦袋都是空的。

可能還是有些念頭從我腦袋飛掠過去。我說老師、還有各位同學啊!我們這個科系到底是從哪裡學到這種傲慢,以為在災難來臨的時候,我們可以置身事外,只需要處理所謂的新聞就好,我們的所學就只要關心新聞就好,而不是怎麼面對災難本身?我們怎麼會覺得災難就只是種報導的題材,就只是工作或是研究的材料,而不是我們自己會遇到的切身之痛?在生死之前,我們能不能有點起碼的謙卑?

我們怎麼有辦法把每個現場,變成系友重逢的歡樂交誼廳?或是把這些材料端上課堂報告,或備有茶點的學術研討會上?如果我們學的是成為新聞從業人員的訓練,那我們怎麼也不關心一下,在這場災難當中,我們又失去了怎樣認真又上進的新聞從業者?

而在做完了一堆報導之後,大家又去追逐新的熱門話題的時候,其實每個家庭的問題才正要開始。我們在這裡討論要做這種新聞、做那種新聞,然後,真的要面對自己的人生的時候,這些所學根本幫不上忙。當新聞事件直接惡狠狠地侵門踏戶、闖入生活的時候,我才發現,新聞系根本什麼都沒教,我反而在聽著同學報告,講著那些發生在我還有家人身上的事情,可以做成怎樣的好新聞。

我好想跳上講台,搶過麥克風,對全班同學嘶吼。但我一個字都講不出來。

我在這個課堂幹嘛?我來唸這個科系幹嘛?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怎麼會嚮往這個科系?

是因為中學的時候唸的那些副刊文章吧?但我可能到了那個時候,才稍微讀懂了那些文章。那個時候,我疑神。直到現在也是。

那個學期我什麼都不想做,同學們去拍畢業照,就是那種全班著學士服,在圖書館前穿把學士帽往天上扔去的照片,我根本懶得去。隨便報考了三間碩士班,考前沒唸書,統統落榜,然後糊裡糊塗湊滿了學分,糊裡糊塗地畢業。

我去看了那時候最熱門的電影鐵達尼號,但看完卻什麼都不記得,完全不記得裡頭有什麼永誌不忘的愛情,只記得片中有位母親,帶著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在船觸礁開始下沉的時候,母親還不斷溫柔地安慰孩子,沒事的,沒什麼好擔心。然後,他們全死了。

我什麼都不想做。你看啊!事業啊、財富啊、家庭啊、幸福啊、未來啊,沒了,都沒了,這些東西,說沒了就沒了。一個人半生積攢的地產啊積蓄啊,一下子就在飯桌上被大家分完了,至於誰分多分少,怎麼分的,算了,別提了。至於作品啊、證書啊,人生每個階段的累積啊,就只能找個櫃子的最底層,放著。這兩年聯合報系搞了一個叫做「報時光」的網站,倒還會把五叔當年的作品,當成資料照片挖出來。

離開吧!我好討厭這個地方,可偏偏就是這個地方給了我寫作訓練,讓我後來有辦法講點我想講的事情,我後來也回來做了兩年多的行政工作。

這個科系說起來還頂莫名其妙,一方面從大一開始灌輸你強烈的專業自信,自命是什麼傳播的尖兵,讀者的守門人,唱著系歌「我有筆槍與紙彈,誓為民族最前鋒」,一方面又鼓勵你自由發揮。這兩者加起來的結果是,在大學四年之間,學生大概會用文字、圖像,把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幹過一輪。

2005 年我在這裡當排版教室的助教,醞釀改行。有幾個學生正在系上實習報上,處理一則新聞,那時丹麥有家報紙刊登了描繪穆罕默德的諷刺漫畫,報社接到死亡威脅電話,好幾個穆斯林國家召回了駐丹麥大使,好幾個國家爆發大規模抗議,甚至變成流血衝突與焚燒大使館。這幾個學生採訪了一些歐洲與穆斯林國家的學生,呈現學生對這起新聞事件的看法,這也沒什麼,但這種電話採訪沒有圖片有點無趣,所以他們又畫了一張漫畫當插圖,裡頭,又畫了個穆罕默德。

原本我只需要負責技術支援,學生要寫什麼做什麼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我還是趕快找了系上指導老師,這種東西真的不能出去啊!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學生比我更恨這個地方,巴不得指南山腳下變成一片血泊,而我可是跟你們在同一棟教學大樓辦公。

我好討厭這裡,什麼爛學校,什麼鬼新聞系。但,大概就像不久之後我服役所在的那個外島工兵部隊一樣,我好像無論去到哪裡就討厭哪裡,但我又無法否認,我只要待過哪裡,我的生命就曾經屬於過哪裡。

我應該已經暗暗決定,以後不會做新聞工作了。當然,放在整個科系裡頭也不算什麼,多的是轉換了跑道的同學,班上有同學成了人家口中的美女檢察官,還有個同學新聞系畢業後重新花了四年唸了法律系成為執業律師。我有個小我一屆的堂妹,大概也受了家裡影響,也唸了新聞系,成了我下一屆的學妹,但也當公務員去了。

每個人都有各自轉換跑道的理由,我的理由,就只是不想去做一份會讓我叔父遺物消失的工作。我以第一志願考上這裡,我修完了系上要求的學分,我自認紮紮實實上過實務課程,除了桌上出版與編輯,我也修了一堆採訪寫作學分。可是到最後,一切都像是狗屁。我只會這些,所以,我自己也只是個狗屁。

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 防區

人生這本課本,總是塞給你一些不想學的東西,總是在你什麼都不想做的時候,非要你去做些不想做的事,而當中讓人最不想做的,就是當兵。我去辦了體檢複檢,死撐活撐不想當兵,多撐了在家無所事事被家裡嫌棄的四、五個月,中華民國似乎嫌我對這個世界的恨還不夠多,還是徵召了我,把我送到外島去。但當時政府明明就在想辦法省下國防經費,不想要那麼多人去當兵。

我這麼不想當兵,政府也明明就不想要人去當兵,還是薙了光頭,在軍隊經歷最大一次組織調整了時候,下了一團亂的基層部隊,規定要當幾天,我當滿了幾天。部隊給我的任務反而包括要幫其他人辦理因病停役、九二一停役。外島明明就在大裁軍,還是去了外島,明明人變少了,需要的工事也該變少了,工兵部隊還在大興土木,沒過幾年這些工程都變成了荒廢的營區,但這樣的工程,還把一位弟兄操到白血病過世,我還學會這輩子最討厭聽到的四個字,應該是架橋時從連長口裡唸出的「抬起預備」,但胡忙瞎忙也看不出自己的戰力在哪裡。

二十多年後想起,當年的別無選擇,搞不好其實是順著我的意,幫我做了選擇—我有一件不想做的事,大概就得拿另一件不想做的事情交換,如果真被我弄到免役,我就得去工作,而我能用來找工作的資本也只有一張新聞系文憑。但我哪管那麼多,入伍之後,我的無力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我要洩憤。

而這個工兵營明明官士兵加起來快四百人,怎麼向留守業務署發傷亡通報這種工作,偏偏是我這個人事文書兵的業務,偏偏要我去經手部隊裡頭這些莫名其妙、我始終無法理解的死亡。我有時也恨新聞系教我從資料中看到故事的能力,我居然有辦法從人令兵資假卡中看到別人的痛苦,而我每天面對的又都是這些東西。

如果我去連上弟兄的那個 LINE 群組,傳個訊息說,那年我每天都好想在衛哨取槍之後,在連上讓二一三事件重演,會不會嚇到所有人?但可能接下來會出現一排「我也是」。

我需要出口,一退伍就寫了十幾萬字把軍隊冷嘲熱諷一番。

我想要發洩的其實比我寫出來的更多,對國軍搞不好只是遷怒,而好像還有些真正想說的,卻從來說不出口,但不能否認—國軍也的確頂爛的。而開始動筆之後,我也沒什麼顧忌了,生命是這麼的短暫又脆弱,在可以寫的時候,我為什麼不寫?而那段時間,役期從兩年縮短到一年十個月,剛好讓我在開學前一週退伍,我又居然在外島服役期間考上碩士班,讓我還能想想我可以做什麼,這當中一定有什麼巧妙的安排。

在入伍一年,在部隊裡叫「破冬」的那個時候,防衛部政戰部才注意到防區有我這麼個新聞系畢業生,叫我放下在原本單位的任務,在第三次返台休假的時候找台單眼相機,去政戰部支援,擔任防衛部的新聞兵。

我在返台休假的時候,打開那個兩年沒人打開過的防潮箱,取出了五叔的 Nikon F90 自動相機,帶了一個變焦鏡頭與廣角定焦鏡頭,還有閃光燈、偏光鏡、清理機身鏡頭的噴嘴…等配件,裝在一個黑色的相機包裡,暫時離開連上,住到太武山上去,接著就揹著這台 F90,在防區東奔西跑。我不確定防衛部在我到部的時候,沒有做專長調查,我大概也沒特別注意防衛部有個需要新聞專長的單位,或是,我也不想跟人講,我是新聞系畢業的。

就是因為這台相機,我才有機會去了好多就算同樣是防區官兵,也去不了的地方,去了擎天坑道裡頭那個只有最高長官才能去的那個戰情室,去了大膽二膽、北椗東椗、草嶼后嶼…沒時間想家、也沒時間去想五叔一家四口,連續兩年過年沒回家,也沒拜祖先,只能在料羅灣旁跟弟兄們吃加菜,但我覺得,在每一聲快門的喀差聲響中,五叔都一直和我在一起。

退伍一年之後,我弟弟也受召入伍。這小子當兵可爽了,一下部隊就去司令部爽到退伍,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得到祖先的庇蔭比較多呢,還是陸戰隊知道他有個會亂寫文章的哥哥,就讓我弟當上爽兵,讓我少點可以發揮的題材。五叔的相機從一個穿著大迷彩服、外島毛領夾克、上臂掛著防區三角繡的照相兵,交給了另外一個穿虎班制服的照相兵。

五叔一直陪著我們兄弟倆。雖然比較像是我們兄弟在輪流糟蹋五叔留下的器材,但五叔陪伴我們,走過那段歲月。

祖父離開了,差不多時間,華航又出事了。一台班機直接在澎湖上空解體,那時候真想寫一面匾額送給華航:「殺人如麻」。 總之我們家不搭華航,也不會一起出國,不想讓所有人都在同一班飛機上。但我 2022 年去了兩趟金門,都還是搭華信,立榮跟華信的票價怎麼差這麼多啊。

※ 父輩

我覺得四叔過起日子過得愈來愈隨意了。

祖父過世之後,四叔一個人住,繼續守著爺爺留下來的神龕,供著如來佛祖、南海觀音大士與列祖列宗。雖然像過年與父親節這樣的日子,我們這家還是會找四叔吃飯,但是他一個人卻搞得實在沒什麼生活品質可言,電燈不亮也懶得換燈管,牆上的水泥漆都已經變黃脫落,也懶得重新粉刷,搞成了一個又陰暗又斑駁的空間,不時燈管還會一直閃啊閃。但人也變得懶得出門,身體有什麼毛病,有什麼不舒服,也都懶得出門去看。

又是一個剛過完年的日子,四叔在家昏睡發燒,咳了兩天,第三天,實在覺得呼吸困難,終於想辦法爬起床,打電話叫救護車。我接到電話,下班趕去醫院的時候,四叔已經住進加護病房,戴上呼吸器,聽說肺已經變成白色的了。在那兩個星期內,跑了幾趟醫院去看四叔,反而我自己感冒了,醫院實在是個頂毒的地方,果然出入醫院真的得戴口罩,無論有沒有後來的疫情,都是如此。

四叔住院兩個星期後的週六,因為感冒,我整個昏昏沉沉,決定趁週末好好睡一覺,起來手機上一大排的未接來電,回撥給父親,我又被罵了一頓,五個小時之前,醫院摘掉了葉克膜,我錯過了與四叔的最後一面,聽說四叔最後奮力吐出的遺言,只有「對不起」三個字。真的,家裡有長輩的話,記得冬天要去打流感疫苗。

祖父、祖母、四叔以及五叔一家,都是在過年前後離開的。俗話真的有道理,年關難過。過完年之後,家裡都還會有一場祭拜,以 2023 年我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家裡才剛拜過。家裡都喜歡港式點心,四叔生前就一直講,五叔喜歡吃夾心餅乾,我們則記得四叔愛吃花生米,還要為幾位叔父準備瓶裝啤酒,這是他們喜歡的飲料。而我啊,希望哪天有人拜我的時候,能用上拉菲或羅曼尼康帝,拜之前還要先用醒酒瓶醒酒。

我也感覺父親有些變化。該花的錢他變得不在意要省下來了,想花的錢也變得盡量花了,當中一部分原因,大概也跟我有了收入有關。當兵與碩士班期間都在外縣市,搬回台北後,有次翻一下家裡的東西,還真不禁納悶家裡什麼時候多了那麼多父母去遊山玩水的照片,感覺這對夫妻把兒子送去給國家之後,日子過得很充實啊…。退休之後還去了什麼內蒙古騎馬啊,還來個歐洲十日遊、在巴黎鐵塔前拍照、去瑞士山上搭纜車啊,也不帶我媽一起去(雖然我也知道為什麼),搞到有次在黃山走到一半走不動,硬是被同行的人架著回來,回來之後馬上住院開刀。

我也就學會了,家裡有人住院的話,要起碼帶上尿壺、臉盆、毛巾。要帶一床毯子給自己或是請來的看護睡,最好有一把便器椅,這樣病患就可以不用離床太遠就能排泄,從床邊到病房的洗手間還是有距離的,醫院樓下就可以買成人尿布與大包的衛生紙,內衣褲最好也多帶幾條。手機的充電座選個可以接兩條 USB 線的,因為一定不止一支手機需要充電,但帶條電源延長線又有點太招搖。我也學會怎麼推著輪椅上下坡與過門檻。

醫院有四人的健保房、自費的雙人房與單人房,直接選單人房啊!但沒有一次排到過,大概都排到雙人房,真想知道都是些什麼人可以住到醫院的單人房。看護方面,醫院可以幫你聯絡相關業者,外國籍的一天一千六,本國籍的一天兩千五,就把本國籍的請下去啊!最好還是男性看護,這樣在並房裡的兩個男人,還可以在每次量體溫量血壓的時候,一起虧護士小姐。

出院之後想請外籍照顧工,請啊!巴氏量表趕快做一做啊!找仲介介紹啊!找了外籍照護工之後,就搞不清楚醫院的看護多少錢了,搞不好又漲價了。而別看我在外面是個打工仔,我也是個雇主,也得去處理勞健保、就業安定基金與仲介費。我除了學到一直繳仲介費,但感覺仲介實在沒做什麼事之外,又學到,越南籍的照護工真的很容易做一做就跑掉。外傭跑掉,我得自己下廚做點東西,用電鍋弄個咖哩什麼的隔天加熱吃,母親也不太有力氣做飯了,他一個人會搞出什麼雞胸肉炒酸菜而且還炒焦的暗黑料理。

而如果這時候公司派你去做客戶在印度的專案,也很麻煩。印度跟我們差兩個半小時,所以,印度那邊心血來潮想找你開會的時候,往往是我們的吃飯時間,你可能突然電話響起,一手拿起電話,發現分公司那邊正在跟客戶開會,你也一起被加到那個 Teams 會議裡頭,而你另外一隻手,還在煎一條吳郭魚。

吃飯都想加個芝麻醬啊、苦茶油啊,打開 App 就叫人送來啊!睡得不舒服了,一樣買啊!都刷我的卡,沒問題,但我還真不懂,一組醫療級奈米遠紅外線保命毯賣到一萬塊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跟我說如果不睡保命毯不能保命就會死掉,又是怎麼一回事。你半夜睡到一半抽筋,痛到唉唉叫,真的,不是毯子的關係,是因為白天做復健留了太多汗,醫生都告訴你可以補充運動飲料了。

但該花就花啊,不是多過分的享受就花啊,有人說有錢買不到快樂,但花錢總比不花錢快樂,反正爺爺跟四叔留下的房子,你兒子都去跟銀行貸款,從你哥哥那邊買回來了。

為了回應兒子的孝心,父親會用他好不容易學會使用的手機傳訊軟體,分享他從各種消息管道精心蒐集而來各種網路流言。撇開那些對蔡英文政府的負面消息之外,有些真的寫不錯,像是有篇在講退休後的心境的文章,講退休不是結束,而是人生的另外一個開始,要更懂得怎麼恬然自適、悠然自得,在兒子上班、開會到一半的時候傳來,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有些則是一看就知道很有問題的養生保健文章,像是提到那家醫院的主治醫生說,喝高粱可以用五十八度酒精做體內消毒,可以在疫情下有效抵抗病毒,拜託!你兒子也當過外島兵,怎麼會不知道,就算沒有疫情,高粱這種東西,原本就是每天就要定時定量攝取的啊!

和父親相處中,最細小又最重大的變化,就是我可以在家抽菸了。我這樣的壞孩子在高一就學會抽菸,但是好幾年時間,都只能躲著抽,父母應該很早就知道我會抽菸,畢竟身上一定會留下味道,但沒准過我在家抽菸。但現在,我可以直接在家就把父親的菸拿起來抽,或是在飯後,父子一起來上一管。

準備上車離開第一現場的時候,父親遞了一根菸給我。那是我第一次在父親面前抽菸,也是父親第一次遞菸給我。

我楞了一下,我那時候還沒有準備好。那天已經有太多想不到的事,但真沒想到還有這件。

父親看著我,我也看著父親,一陣沉默,大概三十秒吧。

我那時候想著 DOS 系統的記憶體機制。

※ 遊戲

DOS 這套 PC 作業系統在發展之初,只能使用 640K 的記憶體,當時的人們覺得 640K 非常大,應該怎麼用都用不完,但顯然大錯特錯。人們隨後發展出了 1M 的記憶體,為了能夠使用更多的記憶體,從 640K 到 1M 之間這段,叫做 High Memory,開機時得用上 LOADHIGH 指令。但一下子技術發展又突破了 1M,麻煩的來了,要怎麼使用 1M 以上的記憶體,居然有兩種規格,一套叫 XMS、一套叫 EMS,而不同的軟體、不同的遊戲,有的用上 XMS、有的則用 EMS,如果用了某套使用 XMS 軟體之後,想切到 EMS,使用另一個用上 EMS 的軟體,得重新開機。

由於系統資源有限,我們往往得控制背景常駐程式的數量。比方說,我們只是想要用倚天中文系統加上 PE2 或漢音等編輯軟體,寫寫稿件,就不會刻意載入滑鼠與音效卡驅動程式,這樣才有資源載入圖龍點陣字體,還有比傳統注音輸入法更方便的倚天忘形甚至國音、也就是後來的自然輸入法。遊戲方面呢,雖然當時普遍使用 DOS4/GW 開發遊戲,但每套遊戲的要求仍然不盡相同。也就是說,為了使用特定的軟體、玩特定的遊戲、為了要能夠進入 Win31 圖形介面環境,一台 PC 得有好多不同的開機設定。

當時會使用 PC、自命是 Power User 的孩子,大概都得學會怎麼改 CONFIG.SYS 這個檔案。在這個檔案中,我們可以定義一個開機時的選單,每次開機時,就可以從選單中,選擇這次想要的開機設定。

到了 Windows 95、98、ME,其實狀況沒有多少改變,Windows 95 的底層仍然是 DOS,與 DOS 加上 Win31 相較,就只有開機之後直接從命令行跳到圖形介面,只不過,這套圖形介面經過重新設計,並且用奇怪的方式讓檔名超過八個字母、副檔名超過三個字母。

但遊戲這方面,在 Windows 95 推出之後,還是有著大批的 DOS 遊戲,甚至, DOS 遊戲才是大宗。在 Windows 95 下我還能叫出名字的遊戲,就只有微軟自己的接龍、踩地雷,以及立體彈珠台太空軍校生。DOS 單機遊戲真的走出舞台,大概要到 Windows XP 問世,還有各種新的網路連線遊戲出現了。

如果堂弟那時候還在的話,會是個國中屁孩,大概會在下課之後流連網咖,在楓之谷裡頭組工會討論升上十等要怎麼轉職,說不定還會成為星海爭霸還是世紀帝國的高手,還會用 P2P 抓 MP3 聽周杰倫的歌。五叔家裡也有電腦,大概也會裝台小烏龜,用 PPPOE 連上 ADSL。

想用 PC 玩 DOS 遊戲,有幾種管道。上個世紀九零年代初盜版橫行,中華商場拆遷時我還太小,在開始了解 PC 的時候,如果去一趟在陸橋下的光華商場,地下一樓的店家賣的是滿滿的色情刊物,一樓則是各種 5.25 吋的盜版軟碟片。後來比較有版權觀念,遊戲被裝進紙盒中,封上熱膠膜,得一套一套買回家玩,那時只有少數人家中有著 14400 數據機,可以使用撥接網路,連線費用高昂,玩的 BBS 還是白日夢,要用什麼藍波快信、銀版快信下載文章,還不是後來的 telnet BBS,世界還沒進入用網路下載遊戲的階段。買回家後,一樣還是得自己搞開機設定。

但盜版只是走向地下化,光碟也開始普及了,所以可以看到在八德路上,會有人在角落擺個奇怪的紙箱,上面擺了影印紙做成的型錄,你可以上前翻翻型錄,往旁邊一個錢筒投張鈔票,然後會有人以我無法描述的方式,塞給你一張光碟,這種光碟以當時一款泡麵得名。別問我怎麼知道的,但我相信現在超過四十歲的人都知道。正經的上班族,不太會用這種方式取得軟體。

在正版與盜版的光譜之間,許多廠商會推出試用軟體與遊戲,讓你可以體驗完整遊戲的前兩關,或是共享軟體,基本上讓你免費使用,但如果願意的話,可以贊助作者,像小朋友下樓梯就是款有名的共享遊戲,想想人家草薙昭彥唸國中就可以寫出小朋友下樓梯,我又在做什麼…。許多電腦雜誌都會附贈光碟,燒錄了流行的試用與共享軟體。大三升大四那年暑假,安排了兩個實習,除了去通訊社外,就是一家這種會附贈光碟的電腦雜誌社。

我想知道我自己寫稿的速度可以多快,所以去了松江路上的通訊社,副座一開始只讓我在辦公室裡頭,把一些人家傳真過來、花花綠綠、文中一堆字體加粗的新聞稿,改寫成倒金字塔體例、比較能讓通訊社使用,後來讓我去一些記者會,那個夏天有台飛機在馬祖撞山,接著汐止山上的林肯大郡坍塌,我去了幾場記者會,寫了點稿子。我的寫作速度與品質還算可以,副座看了看,往往也把我這個實習生的稿件發出去了,但這個月下來,我自覺不太適合通訊社這行,除了地下室員工餐廳真的很難吃之外,那些大哥為了搶抵達現場的速度,騎機車的時候根本不要命。而我就算去了那些記者會,只想著自己的能力與採寫技術技術,也沒想過,所謂的災難到底是什麼。

扯遠了。另一個實習單位,是發行三本雜誌的雜誌社,一本講電腦排版與印刷產業相關的,一本放麥金塔電腦相關文章,還有一本是更通俗一點的電腦雜誌,後面兩本都會附贈光碟。

眾多附贈光碟的月刊中,「光碟月刊」大概是最直白的,雜誌裡頭寫什麼不重要,這本雜誌的重點就是附贈的光碟。編輯把這個月該來玩玩看的都放進去,至於裝不裝得起來、跑不跑得起來,軟體有沒有用、好不好玩,就不管了。

上上個星期六,十多天前,堂弟手中,就拿著一本光碟月刊。

吃完晚飯的時間,門鈴響起,父母開了門,我走出房間,是五叔一家人。他們剛去爺爺那邊,與爺爺、四叔一起共進晚餐,吃完飯全家散步走走,反正沒幾步路,就晃來我家這邊。

「堂哥我要玩遊戲!」印象中堂弟那時候一邊講話,一邊搖頭晃腦,身體扭來扭去,帶著一種像是想到什麼好事、想藏在心裡,又一下就會被人看穿的表情。看來狀況是:五叔買了本雜誌看,讀一些不見得多有營養的科技新知,順便要拿光碟中附贈的遊戲打發小孩,希望我去他家一趟,把遊戲裝在他那台電腦上。

我和五叔差不多都在兩年前,跟同一家廠商買了電腦,主機版、機殼、螢幕…都是同一個品牌,唯一的差別只有 CPU 時脈,五叔買了 Pentium 90,我家裡比較晚買,是 Pentium 100。大二後我就可以不用在系上或計算機中心搶電腦了,在家就可以寫作業、打報告,不過裡頭的 Office、CorelDraw、莎士比亞 2.5、Page Maker、文鼎字體、Photoshop、美少女夢工廠…是哪來的,就別問了。五叔也是拿來處理碩士班的課業。

父親在旁邊說,要不要過去一趟,我覺得好麻煩。雖然說安裝 DOS 遊戲的過程中,往往只是把檔案複製到硬碟上,或打個 INSTALL.BAT 或 INSTALL.EXE 命令,但搞不好還要改開機設定,改到 CONFIG.SYS,還要針對遊戲調整螢幕解析度之類的。好麻煩。

五叔那台電腦多久沒整理了?如果去他家一趟,是不是還要幫他掃毒?

DOS 時代電腦病毒猖獗,我一直想知道到底誰可以從電腦病毒上賺到錢,不然哪來這麼多病毒。我跟五叔的電腦都中過好幾次 MONKEY 病毒,那個病毒會破壞硬碟磁區,把好端端的硬碟切成好幾塊壞掉的分區,寫過的報告一夕全毀,聽說還有一種病毒會瞬間一直改變螢幕解析度設定,最後把你的 CRT 螢幕燒掉,還好沒遇過這個;而在 Windows 下面,居然有人用 Word 巨集都可以寫病毒,這隻病毒感覺充滿台灣價值,就叫做 Taiwan No. 1。

假如五叔的電腦中了開機型病毒,我還要準備一開張開機片,在開機片上裝上基本的 DOS 與防毒軟體,要來來回回重複開機好幾次,才能完全解毒。好麻煩。

我說,我不想去。我大四上還在補幾門大三就該修的學分,到了寒假還在打工,這個週末我想休息,我不想去。接下來進入兩個父親分別講自己兒子壞話、沒把兒子教好的階段,父親說不好意思啦我們這個兒子就是這麼懶,五叔說我們才不好意思啦,想玩個遊戲,都還要麻煩三哥家裡。

堂妹年紀更小,在旁邊,不清楚這些人在做什麼。堂弟也沒有哭鬧,就只是變得失望、落寞,頭垂得低低,嬸嬸就說,William—我們這輩是維字輩的,嬸嬸取諧音給堂弟取了個洋名—我們就不要來麻煩堂哥了,堂哥沒有空,你是個大孩子了,不要不開心,就只是幾天不能玩新遊戲而已,而且我們家過兩天就要出國玩了,我們回家吧!

出國啊!真好。從十七歲之後,到我解決兵役問題之前,中華民國都不讓我出國。

我們家與五叔一家的最後一面,是我把他們趕走的。我看著父親,看著他遞給我的菸。

我想著父親想告訴我什麼,想透過這支菸,交給我什麼。現在想想,他大概已經在醞釀要幫兒子做些債務規劃,雖然兒子還在唸書,還要當兵,要拿錢回家裡還要幾年,但差不多快要可以花兒子的錢了,年輕人就是要揹貸款,有了負債就會認份賺錢不會胡思亂想。但那時候,父親到底在想什麼,我想不出來。我只覺得,那支菸好重。

我想著,我連幫一個十歲小孩裝套遊戲這種事,都沒做到。

※ 選擇

後來糊裡糊塗成為了軟體工程師,或許也只是想證明,比起在電腦上裝遊戲,自己還可以在電腦上做到更多事情。

我還頂常跟一些比我年輕個十來歲的工程師廝混在一起,在公司裡頭或是技術社群裡頭,我始終不過是個小咖,但如果哪個年輕人願意多學一點技術方面的東西,而且態度不要太過分的話,往往會忍不住多嘮叨幾句,講點我還知道的 Design Pattern 啦、新的 API、新的語法糖,讓大家可以在電腦上,多做一些可以讓人開心的東西出來,即使有幾個年輕人還真是公司裡的麻煩人物。

當然啦,如果可以教出一兩個好用的小跟班,平常也是頂方便的。

堂弟中學會唸什麼學校呢?會唸技職學校還是普通大學,教改之後普設大學,感覺比較可能是後者。他會當哪種兵呢?會跟我一樣去外島?但算算時間,精進案以後,外島就沒什麼兵,如果他拖到更晚,搞不好都在精粹案之後了。可能會去區公所還是那間學校當替代役吧?還是跟公司裡頭那幾個小子一樣,先唸碩士再當上研發替代役,那個小子居然還在 HR 舉辦的研替的例會上,抱怨什麼研替出國不方便,除了用洽公名義跟我去美國參加 WWDC 之外,都沒辦法出國,搞什麼東西,真該把他丟回軍中去。

如果堂弟還在的話,現在也三十五歲了。

都二十五年過去了。

※ 重量

我還是接過了那支菸。風好大,花了好久才點著。

那支菸好重。

我有時候會想,曾經出現在我手上的東西中,到底哪個比較重?是丹恩颱風後全防區大停電那幾天,我們從工兵營扛到擎天坑道的那台 5KW 發電機?是工兵基地庫房裡頭那些一截就兩百多公斤的 M2 框桁橋的橋材?還是這支菸?

那支菸好重,而且來得好突然。連個「抬起預備」的口令都沒有。

我還是先接過了那支菸,但我其實還沒準備好。我應該到現在還是一直沒有準備好,我每次都沒準備好,而且可能永遠都沒辦法準備好。

※ 長大

第一現場不會一直是第一現場,再可怕的氣味最終都會被東北季風吹散,我再也沒有聞過那種氣味了。 ※ 去過那個現場之後,我好像變得不再那麼害怕死亡,說起來我們每天的餐桌都是死亡的盛大演出,只是,我們通常不會像那些生物一樣被宰殺,然後被放在餐桌上而已。好像也有人會把人放在餐桌上當食器,擺上些壽司什麼的,很罕見就是了。而且,也不說別的,在我們抵達第一現場之前,當地警消就一定看到比我所看到更接近地獄的景象;而放到更大的時空中,死亡不過是宇宙的常態,生命才是奇蹟。

台灣這個地方又是颱風又是地震的,房子裡會被震倒,在房子裡會被活埋,搭個火車都會出軌。對我個人而言最重要的事件,放在時間的長河與茫茫人海中,又是那麼微不足道,而我最後所做的,也只不過是改變了自己職業選擇而已,一個人從事什麼職業也本來就會換來換去。九二一地震的時候我人在外島,我也難以想像同樣掛著城堡圖案的本島工兵弟兄,又經歷了什麼。

然後,該搭飛機的時候總得搭飛機,該出國的時候還是會出國,這個世上總還多的是美景、美食與美酒,總有開心的事情可以驅走不開心,錯愕、恐怖、驚嚇、畏懼、憤怒、暴躁、殤逝、悲慟、失落、無助…各種叫的出名字的情緒,始終都會過去,就算家人的照片一直掛在牆上,各種記憶都還是會愈來愈模糊。我自己搭過哪些班機,國內線、國際線,我都不記得了,但儘管如此,我一直記得這個班次—CI676。

災難到底是什麼?災難像是會讓你變得不太在乎一些東西,原本你以為很重要的,其實沒那麼重要,但每天又過得提心吊膽。不只是你發現,原來你所習慣的一切,其實如此脆弱,還有,災難之後才知道,原來生活當中那些小不拉機,小到了不能再小、不能再小、不能再小…小到前一秒發生,原本後一秒就該漫不經心忘掉的小事,憑什麼可以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遺憾?

災難或許就是可以把我這樣一個覺得自己寫作很快、會玩電腦、各種軟體操作熟練就不可一世,自負又狂妄的小子,惡狠狠地胖揍暴打一頓,讓我知道我必須長大,但長大這件事,我到了好久之後都沒做到,再幾年我就要五十歲了,還是不知道怎麼做到,也沒人跟我說該怎麼做到,而代價是,有些人再也沒機會長大了。

長大又到底是什麼?我真的說不上來,但或許是,懂得怎麼跟「不公平」這三個字相處。

不公平。好不公平。

我以後應該不會再說這些事了。讓我再抱怨一次吧。

不公平。好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有個檔案一直躺在我的磁碟的某個角落。貼出來吧—

※ 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

想聽你天真的童語、天真的歡笑、天真的歌唱
天真的聲音總是那樣
穿破天際地嘹亮

想看你稚氣的酒渦、稚氣的臉龐、稚氣的模樣
稚氣的眼神總是那樣
一閃一閃地發光

想帶你奔向那沙灘、奔向那海洋、奔向那夢想
奔向那每個你想去
卻又沒去過的地方

想和你一起看星斗、一起看月亮、一起看太陽
一起看著你怎樣又怎樣
怎樣地長大

勇敢的孩子,你是否曾經感到害怕?
害怕我就此不能守候在你的身旁?
勇敢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害怕?
我是如此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

勇敢的孩子,你是否曾經感到驚慌?
驚慌我就此不能守候在你的身旁?
勇敢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驚慌?
我真的等不及想要看著你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