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塊石
八十九年一月,有一天華視午間新聞報導說,有兩個阿兵哥因為盜採砂石被取締判刑,這兩員阿兵哥大喊冤枉,說砂石的用途是用以興建他們連上的中山室,是他們副連長指示他們這麼做的。後來我只有在民視新聞網站上找到這則新聞,隔天我去翻各大報,想找找看報紙有沒有刊登這一則新聞,結果是都沒有,也罷—或許是因為我所能夠看到的各大報,不是青年就是中央吧?
我捧著碗公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我馬上聯想到我還很菜、很菜的那個三、四月,由工兵營負責的防區幹訓班校閱場工程。
是的。我們那時候,就是在盜採砂石。我們防區直屬工兵營盜採砂石這件事情,後來也被當地居民拍照取締,還好是沒有人被判刑—總不可能把全營三四百人統統關起來吧!雖然說後來在八月二日任職的這一任的營長,成天想的就是把全營官兵統統關起來。
三月中,星期天,本來是個休假日的,早上八點集合的時候,連長的手中,沒有假單。—不會吧!上個星期才為了響應什麼植樹節,全連帶著圓鍬方鍬,出了三兩洞B怪手,去核心區種了一百多棵樹,這個星期又要做什麼?連長叫衛勤待命班出列,其餘的人呢,牽著輪孤車、帶著糧秣庫房裡頭有很多的空米袋(原本裝在米袋裡的東西已經成為很好的雜草有機肥料了),聽從士官口令,兩路前進,走大概十分鐘路程,帶到營區旁一側某第一線戰鬥據點前。抵達時,連長和一台五噸傾卸車已經在等著我們。
從據點到海岸線大概還有三分鐘路程,這一段路五噸車沒有辦法走,據點比海岸線高了大約二三十公尺,一路上全是石級,每一階大約一公尺寬。一路前進,走過這一段周圍全是鐵絲網、芎麻與佈雷區的小路,展開在眼前的,是佈滿軌條呰灘岸阻絕設施的寬闊海灣。我們的位置剛好是在海灣的中線,左邊看過去,漁港、料羅碼頭,清晰可見,還有一條已經廢棄、從我們營區直接開通海中,以前用以停泊兩棲營海龍快艇的坑道口,大家稱之為海龍坑道,多年之後,我們的營區變成了縣政府的清潔隊之後,縣政府把他叫做小艇坑道。右邊呢,看到海岸往西方延伸,寬闊的弧形。
路的盡頭,我們站在一塊高約三公尺的岩石上,現在正是退潮的時候,我們腳下是一片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各種塊石構成的礫灘,整個海灣應該全都是細軟的白沙,可是這一段海灣就是鋪滿了塊石,可能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打那條海龍坑道留下來的吧。在陽光的照射下,每一粒塊石上結晶的鹽粒,閃爍發光。連長說,「大家過來,麻布袋上手,我們要撿塊石、搬上來。」變天。說變天就變天。每個人從岩石上滑下礫灘時,都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空中佈滿烏雲,三月是該冷的,防區的天氣也是比較冷的,不過,還是不應該這麼冷。
脫下迷彩服,「弟兄們,開工囉。」連長在上頭看,誰敢不做?現在正是退潮的時候,從連長的位置到水平面大概有三十五到五十公尺距離,寬將近一公里,我們就在這幾十公尺的距離間撿拾塊石,連長說,塊石的用途是鋪設校閱場地水泥地坪下的地基,塊石的大小要適中,太大的,搬不動,太小的,在工地施工時根本無法發揮用途,每個人手中拿著的麻布袋,大概只能裝個三分之一袋,如果麻布袋裝到半滿,大概就沒有人搬得動了—即使連上那位可以一次搬兩包水泥共一百公斤的學長,要他拿半滿的麻布袋,也只能拿個兩三次。
「都已經是黑軍了,居然還叫我出這種公差?」一邊搬,一邊聽著前頭快退伍的二級工材補給士學長嘀咕念著。不到兩個小時,塊石就割破了所有人手中的麻布袋,每個袋子底下都是一個大洞,很快就失去了用處,而且,要每個人都在礫灘上來回跑、一顆一顆一袋一袋的搬,實在是太沒有效率了,(也太累了,但是累沒有什麼好拿出來說嘴的,因為每天都很累。)因此,完全沒有異議,在午休過後,把麻布袋丟了吧!拿出工兵部隊用來搬東西的看家本領出來—所有人排成一路,傳!
後來因為大地震的關係,部隊傳東西的畫面經常在電子媒體一再出現,最常看見的就是在災區一堆人戴鋼盔從海鷗部隊直升機把什麼礦泉水等民生物資一路「遞」下來,然後拿這個畫面說什麼國軍積極投入救災,愛民助民值得感佩啦,對,就是在後來軍校招生廣告「不凡人生從這裡開始」中1,那個與「他不只是一個愛民的年輕人」很像的畫面。我覺得那個畫面好好笑,每個人都站那麼近、慢慢用「遞」的,人那麼多,但是能夠傳的距離只有那麼近,這樣有什麼效率啊?站那麼近唯一的好處只有攝影機可以拍到的人比較多,比較好看,慢慢傳也比較好拍。真正的工兵部隊怎麼會用「遞」的呢?當然是用「拋」的!從一個人的手中拋到另外一個人的手中,而如果只是像電視畫面裡頭搬搬軟趴趴的紙箱、寶特瓶就值得感佩,那本部官兵就應該死後全部蓋國旗進忠烈祠了。我們拋在手中的是硬梆梆、有稜有角有重量的塊石吶!
或許是因為東西用拋的很容易打到人,所以電子媒體才叫他們的模特兒用「遞」的吧!打壞了攝影機可是阿兵哥賠不起的。我就被石頭砸到好幾次。被砸到倒是小事,但是你一個人被砸到,就代表說,所有人都必須等你一個人,每個人手中一塊沈甸甸的石頭,用兇惡的眼光看著你,高速的塊石傳運作業因為你一個人而被延誤,你浪費所有人的時間,沒有人能夠忍受被那麼多兇惡的眼光包圍的。
尤其是,你愈是菜,圍繞著你的兇惡眼光就會愈兇惡。菜,那種一聽到「公差十員」就要馬上舉手出列的那種菜。菜還分成很多種,可以分成青菜、白菜,三月的我根本就是「酸菜」,這個菜的味道實在是太重了一點,所以,圍繞在我身邊的兇惡眼光,也實在是太兇惡了一點。
更糟糕的是,前頭要把塊石傳給你的那個人,因為已經習慣規律的接過來、丟過去的動作,當你被第一塊石頭砸到的時候,你伸出手按住傷口的時候,前頭那個人又已經把另外一塊塊石丟過來,又砸到你的血肉之軀上。痛 ⋯
站在上頭看的連長,眼神中又是焦慮又是感慨,不過,我總覺得他感慨的是他自己怎麼會到這個鬼地方帶這個鬼連隊,焦慮的也不是弟兄的傷勢,而是工地施工的效率。「弟兄們,忍著點。」連長開口說,「國家會記得、會感謝我們工兵營營部連弟兄的貢獻的。我們這麼做,這麼辛苦,都是在幫國家省錢。」
沒多久,吃蘿蔔乾、指甲折斷的、負傷掛彩的大有人在。我端詳著我的雙掌,又是紅的又是黃的又是黑的,紅的是因為被無數經過手掌的塊石壓成紅腫、被塊石稜角劃過留下的斑斑血痕,黃的是沙土,還有各種黑色的髒污,感覺是酸、是麻、還有沙土石屑滲進傷口裡的刺痛。這是第一天搬,也不知道工地究竟需要多少塊石,所有人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七點,總共裝滿兩車五噸車。又是海灣的夜色,回到連上已經七點了,飯菜都已經涼了。涼了也沒關係,反正,連上的蟑螂飯,本來就—根本不能吃。
為了兩台五噸車的塊石,一天就搞成了這樣。而當五噸車開到幹訓班工地,當傾卸車把塊石卸到工地裡頭的時候,我對於一句成語有了全新的體悟,這句成語是:「滄海一粟」。幹訓班校閱場到底有多大?我手中沒有實際丈量的數據,我只能說,幹訓班校閱場工地實在,實在,非常,非常大,我想,容納兩個聯兵旅所有的兵力以上絕對不是問題。工程的第一步,就是要用塊石鋪滿整個工地,整個實在,實在,非常,非常大的工地。
工地不只是大而已,往常什麼停車場工程灌地坪,用來鋪在底下的塊石厚約十幾二十公分就可以交差了,但是高層指示,以後會有裝甲車輛在幹訓班校閱場上行駛,塊石必須鋪得更厚,必須鋪個四、五十公分高。所以,可想而知,工地需要使用的塊石,實在,實在,非常,非常,非常多。
連上的生活作息很快改變了。我們停止了早點名,早點名太浪費時間了,六點不到,當東方的天空、當料羅碼頭方向的海面才剛開始亮,連上所有人便都帶到據點、帶到海岸線,開始搬。搬到七點半把部隊帶回連上,吃個十幾分鐘的早餐。
八點鐘,分配連隊任務的集合時間,衛勤待命班留下來站哨2,製磚場人員留在連上製磚,輪車二級廠人員去二級廠,在這個大工程的當口,磚塊需求量很多,而為了運送工程料件、為了送便當、為了接送人員上工,出車頻繁地亂七八糟,所有的駕駛都必須出車,所有的駕駛都必須保養車輛,至於其他人呢?兵工化學通信經理糧秣油料各材一級裝備保管人、二級裝備補給管制士、連級參一二三四政戰文書、營級參一二三四政戰文書,還有其他沒有業務的人,統統去搬塊石去。要緊時刻,所有可用人力都必須投入工程任務,工一工二連的人都在工地,工三連正忙著因精實案遷移駐地,正在蓋自己的中山室,而現在營部連所有的文書業務與裝備補保業務都做得再好,都不能夠讓工程有更好的表現,如果不是這些人搬塊石,要誰來搬塊石?
無論陰晴,集合完畢之後,帶到據點,開始搬,每工作兩個小時可以休息十五分鐘。十二點回到連上吃午餐,嘖!連上的飯菜。連長這時候在中山室宣佈了一句比蟑螂米更讓人倒胃口的話,連長宣佈下一次的集合時間,集合時間是,十二點三十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夠體會在軍中五六點起床,勞動一個上午後,中午還不能夠午休的感覺。而連長在十二點半集合部隊的原因很簡單,連長又把全連帶到據點去了,而且這次呢,衛勤、技工、駕駛也必須一起跟去,中午是不會有人督導衛勤、敲待命班的,營部也不會叫你在中午出車、修車,所有人統統帶走,壓榨所有人的空檔,先搬到兩點再說。
衛勤、技工、駕駛在兩點的時候準時離開,其他人呢?繼續搬。下午也是一樣,兩個小時可以休息十五分鐘,五點以後還會有人來支援,是的,五點之後待命班送槍,也不會有人這時候督導衛勤待命班的。每天不到天黑不回連上,不到七點以後不回連上。這樣下來,可以裝滿五輛五噸車,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天黑之後不能搬石頭,因為海邊沒有燈,什麼都看不到,可是沒關係,製磚廠有燈,校閱場工地的司令台也需要磚塊,等你吃完晚飯,再全部帶到製磚廠,做磚塊做到晚點名。晚點名之後,還是可以舉行一些有趣的活動,比方說士官集合新進官兵啦,未破冬、破金冬入列啦,士官集合完上兵集合啦,製磚廠繼續拉公差啦,想要怎樣都可以啦 ⋯。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原來我會有喜歡站哨的一天。所有人都說,站哨是福利,在每班兩個小時的衛勤當中,你只要站著就可以了,就只是站著,接聽軍線、吹集合哨、背誦口令、別的什麼都不用做,所以我一個星期五天有哨,算是福利優渥的吧?而應該沒有人會在星期天假日督導衛勤,所以,假日留守的時候,待命班全部帶到據點去,輪到衛哨的時候再換人過來。三月,我連續假日留守五個禮拜,過年是我最後一次休假,下一次休假,已經是清明節了。四月,約翰來到工兵營的四月,情況也沒有絲毫改善,和約翰一起來到工兵營的,還有一堆龐大混亂的人事異動作業啊!
工地持續趕工中,每天對於塊石的需求量愈來愈大,負責整個工地工程的營部少校工兵參謀官指示我們連長,說,從今天開始每天最少需要十輛車的塊石,天啊!十輛車!甫遷移駐地、整修自己兵舍、才剛蓋完自己中山室的工三連派員支援,三連每個人都在喊苦,可是在你們搬塊石喊苦之前,我們就已經在據點搬了三個星期的塊石。營部還不斷指責連長說,為什麼最近送來的塊石都愈來愈小塊?那是因為整個東西一公里寬的海岸線都已經沒有大小適中的塊石了啊!不能夠撿拾小粒的,我們就只能夠向那些搬不動的挑戰。
逐漸進入防區的霧季,白色昏濛籠罩整個海濱,礫灘溼滑,寸步難行。新訓中心配發給我三條迷彩褲,每一條都被包圍在佈雷區外的鐵絲網勾破了,褲子在大腿上的部分更是裂開十幾公分,但是沒有時間可以拿給外頭的商家縫補,甚至連自己縫補的時間都沒有。我請學長出去的時候幫我買一雙新的大頭皮鞋,中心發給我的那雙皮鞋,從我來到這個工兵部隊之後皮就再也沒有亮過,現在更整個翻成開口笑,每天,我雙腳的大拇指都在泡水吹風。
在這樣的日子裡還是可以不去搬塊石,還有別的選擇,你可以去搬水泥。一包水泥五十公斤,在庫房裡上肩之後飛快跑出庫房,丟上十噸半卡車,搬水泥不能用走的,要用跑的,要狂奔,因為學長每一個都是跑的,你敢用走的?工程做到一半,庫房中已經沒有鬆軟的水泥袋了,全部都是被壓在最底層不知道多久的硬梆梆水泥塊。如果遇到破包的,一上肩,嘩啦啦水泥灑下來,哪裡還看得到迷彩服,當場就只看到一尊白色的泥人兒。水泥和身上的汗水髒污和在一起,還會「吃皮膚」,搔癢難耐。
搬水泥最讓人受不了的不是重、不是累,而是水泥庫房中渾濁充滿粉塵的空氣,連長曾經要求所有搬水泥的人戴上從醫務所拿來的、用紙糊成的口罩,沒用的,這種口罩用不了半個小時,馬上就被汗水浸蝕,白色的口罩這邊一塊黃的那邊一塊黑的,成了軟趴趴的紙糊,最後中間破了好一個大洞。我搬過比較多的一次是六個人搬四百包,兩個人幫忙上肩,一個人在十噸半卡車上排,三個人在跑,比較慶幸的是有次八個人搬一千包還好沒去 ⋯ 但即管如此,搬塊石與搬水泥兩者之間,所有人都寧可去搬水泥,因為「水泥也有涯、塊石也無涯」,搬水泥還搬得完,搬塊石是搬不完的啊!
或許,翻過那一層鐵絲網,走進佈雷區,轟一聲,或許,就可以不用繼續搬了吧 ⋯
工程中還是有一兩天不用搬水泥、不用搬塊石。新的幹訓班校閱場是由舊幹訓班操場與明德班操場兩塊操場所組成,中間由一條大水溝隔開,在此之前,工程僅侷限在右半側、明德班操場那塊,現在要開始進行左半側的施工。水溝是到了後來才填起來,現在,先放下手中的水泥、手中的塊石,營部連所有弟兄現在首要傾全力解決的,是各式傾卸車與工兵機械無法跨過那條水溝的問題。
有所謂,工兵部隊,逢山開路,遇水 ⋯ 架橋。
架橋,我恨架橋。全防區最重的裝備不會是戰車、不會是火炮,是工兵營平時放在工兵基地旁邊空地的M2框桁橋。「抬起預備!—抬起!」「呃啊————!」六人一組,彎著雙手,用肱臂夾著橫木頂起一段構樑橋材、頂起構桁,雙膝伸直、打直腰稈,撐起。「撐住!撐住!不要放手!⋯ 旁邊!『打椿手』上!『雞腿』上!」另一組人馬聽到口令迅速拿著長得像雞腿的卡楯固定橋材,快!快一點!撐不住了!想放手,但是不能放,腦中只有「重」一個字。沒一會,小臂上,全是紅腫。
「一、二、三。推!」那天空中還瓢著細雨,一絲絲的雨水弄溼了頭髮,從額頭、眉心、鼻樑滑落而下,全身迷彩服整個溼透,風又一直將寒意往身上吹,手臂又是汗又是雨,害怕扛著的橋材滑下,破鞋踩著稜角尖銳的塊石,害怕不小心還走個蹌踉,褲管以下,全浸在泥濘中。架完橋隔天又要拆橋,我想,在我收到入伍令的時候,我以為的軍旅生涯將是兩年的不自由。後來,在中心,我抽中了那支籤,我以為我的軍旅生涯是兩年的流放。而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軍旅生涯,根本就是兩年的—勞改。
其他各連狀況都好不到哪裡去,尤其是最主要負責幹訓班工地灌漿任務的工一連,這幾個月來的新兵,從營部再分發到各工連的時候,都不是將新兵送到連上,而是直接送到幹訓班工地去。壓力很大,但也沒有聽說什麼因為壓力大而肇生的事件,你所有醒著的時候都是在上工,你還能做什麼別的嗎?
連上這時候只有一位閒人,有位學長在集合之後,連長就叫他穿長袖衣服,在中山室發獃。因為他在幹訓班工地用獨輪車運送瀝青的時候,瀝青爆開,他皮膚嚴重灼傷,正在辦因病停役。除了他之外,連上所有人的日子都在搬塊石、搬水泥、製磚、架橋中度過了,喔,不,還有業務。幾乎所有的業務士都沒法子作業了,但是連上還是有一種人,在搬完石頭後,必須作業,因為有一種業務不能不做,有一種業務,每天都必須做,這個人必須天天白天上工晚上站哨站完哨做業務。這個業務就是—
參一。
工兵營參一是小江、約翰還有—
我。
每天都有人要返台,每天都有人要搭乘軍包機,因此參一必須每天晚上和防衛部運輸組空運室聯繫,確定次日返台休假人員的機位。每天都必須收發公文,下午收到公文,吃個飯,晚上七點開始登記公文,將來文登記在收文登記簿上,晚點名以前必須完成,營長要看收發文登記簿,營長要知道今天有哪些來文。每天都有可能哪個人臨時出了什麼狀況,臨時要請個喪假事假。
搬塊石,七點回連上,七點鐘了嗎?趕快衝到營辦室裡,今天小江去洽公,有沒有收文?今天有多少文?不會吧!有五十幾份文要在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裡登記完?趕快 ⋯ 再不趕快的話,今天做不完了!
收發文登記簿剛打開,營辦室的大門被推開,連上一員比我資深二十五梯的下士衝了進來,把我和約翰叫去伙房。到了伙房之後,他站在一堆飯鍋餐筒當中,狠狠瞪著我和約翰。「蹲下!」聲音大到嚇死人,我和約翰蹲在滿是油污的伙房外面那塊用來洗餐筒的地面上,聽著他講話。
「你們知不知道今天輪到誰當打飯班?今天該誰洗餐鍋?」「是 ⋯ 我們兩個。」「那你們剛才在營辦室幹嘛?看到所有人吃完飯了也不知道把餐鍋收一收洗一洗?」「我 ⋯ 我們回來就直接去營辦了,我 ⋯ 我們也沒有吃飯,有 ⋯ 業務要做,不知道 ⋯ 連上已經吃完飯了。」「藉口勒!你們兩個藉口很多是不是?」「不是啊 ⋯ 真的有業務要做 ⋯」「你有業務要做很累很了不起是不是?我不累是不是?我不用搬塊石是不是?說話啊!很老了是不是?你們兩個參一在搞什麼東西?你們藉口這麼多我要怎麼管你們這些兵?」
我和約翰不能夠起來,只能蹲在地上洗餐鍋。七點半,從伙房後方的一小塊峭壁上可以俯瞰漁港,黑色的灣面漁火零星,船,早就一一靠港,更遠處是料羅碼頭,料羅碼頭上空三十度角是獵戶座,從獵戶座的腰帶,三顆成一直線的明星向下看,是天狼星,是星空中最耀眼的天狼星。天狼星昇起,在遙遠的海平面彼端,天狼星孤懸。
伙房靠近戰情,所有營部軍官都在戰情室看電視,八點了,晚間新聞播完了,新聞播完,總會有協尋走失兒童老人的電視廣告,電視畫面上出現了走失兒童的照片、姓名、特徵描述、走失時間,電視畫面上還有廣告的標題,五個大大的字,我想要回家。
一天公文沒登完,那倒算了,可怕的是後來變成了惡性循環,本來當天該登完的文拖到第二天,第二天又有公文,工作量愈積愈多,最後做也做不完,本來防衛部很多文就發得很慢,收發又拖延,拖延了整個工兵營營部的幕僚運作,做不完就是被所有的幕僚輪流幹,被幹之後還是做不完。有一次白天登昨天收到的文,登到一半被叫上去出公差,回來赫然發現營辦室被政四督導,營輔導長叫我下個星期六去政戰部做保密再教育 ⋯ 然後又是被作訓官幹,左一句「○ 你媽的 ○」右一句「○ 你媽的 ○」(這是一句髒話,這句髒話實在非常髒,特此消音,這句髒話用比較文雅的方式就是:我要和令堂發生強制性行為。)罵完之後叫我么八洞洞時去他房間罰站,作訓官幹完又是人事官幹。
被人事官幹完,他塞給我新台幣一百五十塊。
「你幫我去訂一個便當,你們連上伙房煮那什麼飯 ⋯ 還要買一塊雞排,我知道最近養了一隻狗,你雞排買回來記得不可以加辣、不可以加醬、不可以加胡椒,記得要切,不然我的狗不吃。」你的狗要吃雞排,你的文書兵也想吃雞排啊!
隔天同樣是七點回連上,很多人還沒吃飯,排長就集合了部隊。連長要排長找二十員公差,晚上去領料,去拖鋼筋,每條至少十五公尺的鋼筋要拖個一百條到工地,排長說,他點到的人就出列,吃完飯後、十五分鐘以後自動上十噸半車。我這個酸菜當然被點到了,我去找排長說,我不能去,今天有很重要的業務要做,「你很煩耶!想拿業務逃避公差?不准!」,可是我今天真的有很重要的業務要做,「被我點到的人就是要去,怎麼你們每個人都一直來吐?又是吐衛勤又是吐公差的!你們都說你們的業務很重要,你們的業務到底有多重要?」可是,這個業務真的很重要,而且什麼時候不好選,偏偏要晚上去拖鋼筋?不過,我還是去出公差、拖鋼筋,拖得手掌裡頭都是鐵鏽,拖得筋疲力盡,拖到凌晨兩點才回到連上。上工到兩點隔天也不能補休,因為明天有日哨衛勤,待命班必須在六點三十分以前在安官室取槍完畢。
這個業務真的很重要,早上,副連長跟我說,他過幾天要押著一批工兵機械船運後送3,他後送的公文已經都辦好了,要我幫他辦後送公假,不然,就算東西可以回去,沒有假單,人還是不能回去。那天兩點回來之後我已經沒有力氣作業了,隔天難得可以補休,起來,昨天發給工兵營的公文還沒登記給營長看,免不了又被批,先把公文弄完,再弄副連長的假單 ⋯ 今天又有衛勤,不能洽公 ⋯ 副連長的公假假單,我大概拖延了兩三天才呈報防衛部。
船到達碼頭的前天,「假單勒?」副連長問我。假單還沒下來,而我根本每天搬石頭搬到不知道今天是幾號,也沒有意識到原來今天就是副連長後送裝備的前一天。「還沒下來?」副連長氣急敗壞,「那我的假單到底在哪裡?」「防衛部應該 ⋯ 應該批出來了 ⋯ 吧!」「我只問你,我的假單到底在哪裡?去把假單生出來!否則你就完蛋了你!」
搖起軍線,假面現在到底會在哪裡?差假室?「差假官嗎?⋯」「你的假單還沒出來啦!參謀長批了沒都還不知道!喂!什麼時候的假該什麼時候送你是不會照規定來是不是?⋯」沒有在差假室。在參謀長辦公室收發那邊嗎?「參辦室嗎?我這裡是工兵營 ⋯」收發晚上才會回來。會不會在參謀長傳令那邊?也沒有。「你跟我說你要怎麼辦?我又該怎麼辦?人事官又返台,你說我這個返台公假我應該找誰?你說啊!」副連長快氣炸了,「你如果把我的事情給搞砸了,你就準備給我進禁閉室去,你這個參一在當什麼?你先幫自己把禁閉單開好吧!醫務兵!過來!明天你帶他去花崗石醫院體檢!」
我問小江,我該怎麼辦?「那是你的業務啊?怎麼問我?」小江回答,「你看我搞這麼一大堆人令還不夠啊?調過來又調過去的,我還要開始做考績作業 ⋯ 假的東西當然是你來弄啊!怎麼問我?—對了!各師過來的人缺的假卡你全部移轉過來了沒有?」
管他還有多少張假卡沒有移轉,副連長批了我的洽公假單我拔腿就衝出營門,「去防衛部!」「去哪裡?」「去防衛部!去太武山公墓!」,用電話叫了輛計程車直奔防衛部差假室,營區外的空氣並沒有比較自由—要關我給你關啊!進禁閉室就不用作業、不用搬塊石了,最好是關一關還可以下業務,禁閉室坎坷嗎?連上更坎坷!工兵營更坎坷!禁閉室不能休假、在連上也不能休假,禁閉室體能操、在連上上工更操,禁閉室至少作息正常啊!我也沒有什麼損失,被關過禁閉頂多不能報大功假,就算你不關我我看我搞支大功假也頂難,關進去了但是沒有發人令登記在兵資上,以後也不會有人知道 ⋯ 關禁閉就關禁閉嘛只要不要拿糧秣庫房當禁閉室就可以了 ⋯,只要寫個禁閉執行單兩張、禁閉領回單一張、士官評議委員會記錄、體檢證明還有些無關緊要的文件我就可以進去了 ⋯
叫我明天去花崗石醫院體檢?去就去嘛!上次感冒去看內科,印象中花崗石醫院一樓還有一個國軍人才招募處的桌子,桌子上鋪著一張黃布、擺著兩本夾滿志願留營、招生簡章的夾子,原本我還搞不清楚為什麼不設在別的地方,要設在花崗石醫院裡頭,難道要從傷兵病患中尋找優秀的國軍人才?現在我懂了,如果要從傷兵中發掘人才,他會把桌子放在二樓,候診看診都在二樓,一樓除了掛號拿藥外就是體檢室,在把我送去關以前,在我明天體檢的時候,我說不定就會情不自禁的想要簽下去當個軍官 ⋯ 軍官不可以處禁閉處分,而且,簽下去要先回學校受訓,簽下去就可以回台灣了吧 ⋯
業務士、大專兵好像還特別容易被關,當文書的一不小心弄丟一份公文,關。業務做得昏天暗地,只能在哨上小睡一下,衛哨失職,也是關(而根據陸海空軍刑法第四十九條,在敵前衛哨失職,是可以判處死刑的)。心情鬱卒喝點小酒,還是關,工一連參一不就是喝了酒就被送進去了 ⋯ 返台假單弄不出來,也是關 ⋯
計程車在公墓前停了下來,從公墓的左邊可以走到禁閉室,從右邊走個五六分鐘可以到防衛部所在的坑道。春天,公墓前種植的兩排櫻花樹怒放,是一片粉紅色的花海,現在是春天啊 ⋯ 這個時候,陽明山上也一定開滿了櫻花,往竹子湖的路上開滿了白色的海芋 ⋯ 台北一定開滿了杜鵑 ⋯ 防區路上看不到多少杜鵑,應該有,但是我就是沒看到 ⋯ 現在我一株杜鵑都看不到,一株都沒有 ⋯
陽明山。在去往防衛部的路上,有一個地方叫做陽明園,而在約翰的前單位附近,在防區從山外去往八二三砲戰紀念碑的路上,左手邊有一個公車站牌叫做陽明山,有一個人工蓄水池叫做陽明湖,呈報副連長後送假單那天,順便和約翰一起回他原單位拿排長晉升中尉人令的時候,車子不小心坐過頭,經過那兒過。春天的時候,路旁是一排闊葉行道樹、樹梢上吐著新芽,掩映著後方層層叢叢的松樹,深色的樹叢中是陽明湖,湖上霧氣朦朧,遠處的太武山在山嵐的烘托下,是一抹詩意的淡紫,山林氤氳、遠遠近近、重重疊疊,倒也煞是好看 ⋯ 但那又如何?這個陽明山怎麼比得過台北的陽明山?即使防區的陽明山來往人車不多,多了一股靜謐,但,我還是喜歡塞車的陽明山!
最後一次去陽明山,是在新訓中心結訓抽籤分發前的三天結訓假,我一個人騎著機車衝上陽明山,背包裡放著一本書。呵,唸書,在高雄前運站上船的前夕,前運站的排長還說什麼到了外島服役有空的時候多讀點書,多充實自己,誰有讀書的時間啊?我也絕對不會忘記我在結訓假唸的那本書是什麼,那本書叫做昨日之島,講的是什麼永不登岸的方法,我下部隊之後所離開的台灣島真的變成昨日之島了,而防區,我的今日之島,所能告訴我的恐怕是什麼叫做永不超生 ⋯
往陽明山賞櫻的路上會經過故宮,故宮裡頭有蘇東坡的寒食帖 ⋯ 寒食帖,眼前櫻花樹的每一根枝椏都變成了縱橫波嵥墨氣淋漓的線條,我腦中全是寒食帖 ⋯ 入伍前最後一次去故宮是去看畢卡索與張大千展,晃一晃晃到二樓的書畫精華展,有萬壑松風圖、有秋林群鹿圖、有鵲華秋色圖、還有寒食帖,我也看過好多書畫,但是我現在眼中只有寒食帖。怎知是寒食?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 自我來浯州,天天蟑螂食 ⋯ 自我來浯州 ⋯ 天天搬塊石 ⋯ 入伍前走馬看花,也沒有仔細端詳寒食帖,而原來,而或許,只有被流放過的人才能夠瞭解蘇東坡寫寒食的心境 ⋯ 我的眼前是寒食帖「⋯ 破灶燒濕葦 ⋯」五個字,每一筆都是從原先的蒼勁轉為扭曲,每一筆都是辛酸、都是悲憤,我 ⋯ 現在是春天啊 ⋯ 櫻花 ⋯ 寒食 ⋯ 年年欲惜春 ⋯ 春去不足惜 ⋯
我的眼眶不知道怎麼的開始溼潤了起來。
我能跟誰說這些呢?跟誰說我為什麼一個星期內五天有哨,搬塊石搬到天天事情做不完,過年後的下一次休假居然就是清明節,清明節早上還搬板模搬到十一點 ⋯ 打電話回家?哪有時間?而且本來就很想死了,家裡只會說什麼當兵就是要磨練、要讓男孩子變成男人這種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聽了讓人更想死的話。連長?學長?別傻了。同梯嗎?我在連上沒有同梯。甚至,前幾梯、晚幾梯的,現在,全都在受訓,留我一個人在連上白天上工晚上站哨站完哨做業務。他們說,參一每天要做業務,所以要留在連上不能受訓,可是在連上也沒時間做業務,反而在搬塊石 ⋯。
申訴嗎?我能申訴誰?
申訴營長嗎?營長在高層眼前是那麼地紅,人家說他是全防區前三名以內的紅人,而營長紅的原因就是因為營長會做工程。營長到底有多紅?一個可以一口擔下兩個多月蓋出一個新操場的營長,怎麼會不紅?什麼督導到了大門就被營長擋下來,什麼民國七十七年的米都沒被督導過,怎麼會不紅?讓一個本來要裁撤的單位留下來,反而去縮編另外四個師的工兵,只是為了要顧全我們營長的顏面,只是因為他紅。我們不可能停止工程、停止趕工,為什麼?因為營長要拼紅,紅還要更紅 ⋯。上次有人六個星期沒放假去申訴,可是防衛部政三也沒幫我們解決不能休假的問題 ⋯
到底是誰指示我們必須在斷糧之際日以繼夜趕工的?是高層,是全防區最高的軍階,是防區最高部隊指揮官,是防衛部司令。我去申訴他嗎?司令為什麼說工程要儘速完成?後來還說一定要在五月完成?一個操場為什麼要這樣趕工?讓所有人天天痛不欲生 ⋯ 究竟要做什麼?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幹訓班校閱場必須在五月以前竣工,為什麼這個可以容納兩個聯兵旅所有兵力以上的操場必須在五月以前竣工?
⋯ 因為,為了驗證精實案新編成聯兵旅成效,五月我們必須停止所有任務投入那場全防區實兵演練,因為五月擎天操演 ⋯ 也因為工兵營要在七月一日重新編成,我們必須儘速完成這個工程,才可以讓我們這群剛從幹訓班工程地獄中爬出來的人再進去另外一個地獄—精實案新編成部隊鑑測訓練,以應付精實案新編成部隊專長鑑測 ⋯ 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是 ⋯ 五月,司令要在這邊,在幹訓班校閱場,司令要開始預校精實案後重新編成的各個聯兵旅 ⋯ 然後,總司令,總司令也要在這裡,在幹訓班校閱場,進行防區新編成聯兵旅校閱 ⋯
原來,這一切都是,都是因為,因為 ⋯
因為 ⋯
精—實—案!
參謀長晚上批准了假面,人事官出車把假單送到碼頭,那時候,我人還在製磚廠。
大霧,防區機場關閉三四天(弟兄們有個專有術語叫做「搭機示範」,就是你就算去了機場,也只是去示範搭機前的那些流程而已),終於撐到四月底,終於撐到第一次返台休假。我回到久違的家,果不其然,家裡只會說什麼當兵就是要磨練、要讓男孩子變成男人這種火上澆油雪上加霜,聽了讓人更想死的話。安全回報時間,敲了一個電話給海峽另一端的連上:「安全士官嗎?班長好!安全回報 ⋯ 連上最近有沒有怎麼樣?還在搬塊石嗎?」
「沒有了。從你返台的那一天開始就沒在搬了。」
「真的假的?」難以置信。
「你返台回去的那一天,漁村里里長就去我們搬塊石的地方拍照,一狀告到警察局那邊,縣政府就說,我們不可以盜採砂石。」電話那一端繼續講,「現在沒在搬了。」
不可能。工地不可能停止對塊石的無限量需求,縣政府的警告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就像我的淚水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政三申訴管道不可能阻礙防區精實案,防區精實案勢在必行。果然,就算被居民舉發了,也只不過讓盜採砂石的工作暫停,在我返台的那幾天,「咖辣」還有五噸車在防區各個廢棄營區繼續打塊石,繼續送到幹訓班校閱場工地。
工地對塊石的需求無限大。我還記得有一次,女青年工作大隊到我們營部表演勞軍,營部下電話記錄到各連,說,所有人除衛勤留守之外,統統到營部,看表演,紓解平日官兵的壓力。「這一定有問題,」約翰跟我說,「工兵營不可能有這麼爽的事情。」果然,全營集中在營部之後,看完一個鐘頭的表演,再全部帶到海邊據點去,搬了三個小時的塊石。營部這個伎倆實在是太邪惡了。有道是︰
「走不完浯島坎坷路 補休難 補假猶難
道不盡海峽繾綣情 當兵苦 工兵更苦」
二級工材補給士退伍了,聽說他在退伍當天,換上便服的同時,把他庫房抽屜裡的一整疊帳卡拋進海裡,印象中,那個月,營部後勤官看起來好憔悴,到後來甚至幾乎都要抓狂了,現在正是各聯兵旅逐一完成重新編成,各單位有各式各樣的裝備要移交給工兵營,但兩個月來,所有的一二級裝備業務都沒有人做,當然,他最憤怒的對象還是糧粖士,有次就看到後勤官在戰情室雙手抓著糧粖士的領子,問一個字搖一下:「我.們.到.底.還.要.吃.多.久.的.蟑.螂.飯?」
就在另外一頭的營長室裡,營長與工一連連長說話的聲音也好大聲。「你怎麼可以拿水洗砂、拿工程用料跟空軍單位換煤油?」營長說,工一連連長答腔:「我不去換煤油,我們連上伙房要拿什麼生火煮飯?營部已經多久沒有撥油料到我們連上了?」
記不得那麼多了,意識早就已經模糊,已經不知道我是是怎麼活下來,怎麼活到五月的。只知道五月的時候工程就這樣不可思議的大致完工,在防區狀況三生效的兩個星期過後,在各聯兵旅預演精實案編成校閱的同時,連上派公差再把整個幹訓班校閱場粉刷過後,便終告完成,工一連連長曾經估算,工程中使用的塊石,價值新台幣兩千多萬 ⋯ 而五月,外面那家縫補衣褲的店向我索收的費用,似乎超過那三條迷彩褲原本的價值,新鞋也很快破了,而有一次陰雨天我抱著石頭在石階上滑倒,我弄破了嘴唇,順道失去了半顆門牙。我失去了這些,換到了我在軍旅生涯中的第一支嘉獎,連長使用連上的獎勵C點,為我記了一支嘉獎。
人勤令上面的獎勵原因是,「擔任塊石搬運人員,認真負責,表現良好。」我想,雖然幹訓班校閱場完工後,我只是無數記功嘉獎人員的其中之一,營裡還有好多人是記了兩支嘉獎或大功以上,更有人直接得到了一航次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特別榮譽假,我在當中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我相信,就像營長在幹訓班校閱場獎勵人評會上說的,國家會記得所有人的貢獻,國家會記得我的,國家會記得防區新編成聯兵旅校閱,國家會記得我們以兩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一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大的操場的工程,國家會記得幹訓班校閱場寬敞平滑的水泥地面,曾經有多少人在這邊構工,在這邊灌漿、灌地坪、蓋司令台,還有在地面下,有著多少塊石。
雖然我在防區不曾挖過可以掩蔽敵人砲火攻擊的坑道,不曾蓋過用以發揚火力的據點碉堡,我所貢獻的不過是一個操場、一個校閱場的地基,用來校閱精實案新編成聯兵旅的校閱場的地基。之後,幹訓班裡還會有無數比我資淺的弟兄,在這兒受著我所夢寐以求卻始終不曾受過的士官訓。雖然在戰事真正發生時,這校閱場不能夠掩蔽任何武器、保護任何人,會在瞬間被幾枚砲彈炸得面目全非,當年有位叫做洛夫的詩人因為坑道擋住了砲火,而寫下了「石室之死亡」,而他絕對沒有辦法寫出「校閱場之面目全非」,因為在戰事真正發生時他如果在幹訓班校閱場上,他也會被炸得面目全非。但是,國家還是會記得我的,國家會記得精實案期間的幹訓班校閱場工程,國家會記得我們工兵營弟兄為國家省下新台幣兩千萬元,國家會記得塊石,國家一定會記得我奮不顧身盜採砂石的汗馬功勞。
所以,那兩員被他們副連長命令去盜採砂石蓋中山室的阿兵哥,非但不能像我一樣獲得嘉獎獎勵,還即將面臨判刑處分,我真的是不禁想要為他們叫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