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編成
六月，防區充滿盎然綠意，知了聲不絕而耳。
就連新米都獲撥了。
但是營辦室裡所有人都以等待審判日的心情迎接七月一日。
▲ 七月一日
七月一日，一個新年度的開始，為了因應九十年度國軍改採歷年制的施行，我們所迎接的是一個為期一年又六個月的詭異年度。七月一日，所有事情都集中在這一天，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非這天不可。首先，國軍公文格式變了，變成一個大家都搞不清楚怎麼使用的新公文格式，而且這個新公文格式非用電腦打不可，搞得十月大停電的時候全防區將近半個月沒辦法發文。新公文格式的宣導資料上面說，沒有電腦的單位，可以用一張特製墊板為底，光線透過紙可以看到墊板上的格線，依據格線上的格式製作，各大文具供應站都有提供。我把位在山外的文供站整個翻過來還是沒找到。
新的年度開始，防區與航空公司重新簽訂軍包機合約，從七月一日開始有連續好幾天沒有軍包機，所有返台人員必須到尚義軍用機場搭乘Ｃ１３０運輸機，全營所有人知道這個消息全部罵得要死，從軍官到二兵天天都追著我打，說什麼我作業不力害得他們必須坐老母雞休假（這是我的錯嗎？）。這幾天沒有軍包機實在令人抓狂，返防收假的人員也必須搭乘Ｃ１３０，從台北飛往防區的Ｃ１３０是早上六點半起飛，就是說，假如我七月二日收假，本來我只要下午兩點到機場報到就可以了，我在收假這天還有半天在台灣，可是現在必須早上七八點就回到防區。我又被另一批收假回來的人追著打。
甚至，Ｃ１３０也不能解決沒有軍包機的問題，有一次防衛部下電話記錄，要各單位所有滯留的休假人員，立即往高雄壽山前運站報到。哈！搭五兩四號艦返防。1
防區從七月一日開始休假制度也有所改變。義務役官士兵原本的返台省親假從總共四次每次十天，改成總共五次每次八天，實施休假的到假時間，也從每隔三、五、四、四個月改成每隔三、四、四、四、三個月實施一次，那麼已經休了兩次假的人，可以繼續休兩次十天的假呢？還是要拆成每次八、八、四日的三次假？防衛部差假室半個月以後才發文告訴我們這樣狀況的作業方式，我則和全營解釋休假規定就講得嘴巴快要爛掉。
因應歷年制，國軍還改變了假卡的格式，本來防區所使用的那種格子比較多、一張可以用三年的假卡變成一種只能用一年半的假卡，全防區必須在七月一日前全面換成新假卡。對，就是那種軍官用黃色的、士官用藍色、士兵用白色的新假卡。我大概可以了解這種假卡的好處，這種卡片的設計是一年增加一張，可以方便將志願役軍士官每年度多餘的慰勞假併入下個年度計算，問題是，這邊所謂的慰勞假不是防區的慰勞假。這邊所說的慰勞假是在本島部隊服役，服役滿三年的軍士官一年有七天、服役滿多少年一年有幾天的那種慰勞假，不是防區每一個半月八天的那種慰勞假—全防區只有防區籍的志願役官士採用和本島部隊相同的計假方式，防區籍的官士又有多少人啊？這種假卡拿來算大部分人的返台省親、慰勞假時，根本就難用的要死。反正，拼死命地統一作業，最後還是拼死命的換好了全營三四百張新假卡。
有時候我懷疑，國軍種種人事表格的改變，根本就是為了圖利文供站還有山外各販售國軍表格的文具行的奸商刁民—一張假卡就要兩塊錢，全防區、全國軍換用新假卡就多少錢啊！士兵晉升士官，就要從白色假卡換成藍色假卡，又是錢 ⋯ 而原本每個月呈報的獎勵積點使用月報表也改了格式，將獎勵與處分數目的呈報合併在一張叫做「立功違紀犯法月報表」的表格，種種不知所謂的作業方式變更，不勝枚舉，再加上那一陣子有個沒有支援令的兵在軍史館殺了人，搞得全軍差點沒被翻過來，防衛部要求所有沒有支援令的人員歸建，又是參一的事情 ⋯ 七月一日，可以說是參一文書的末日啊。
還有，七月一日，本部、防衛部直屬工兵營，我們，要，重新—
編成。
總部終於將新的編裝表核發下來了，一共兩冊，分別是營部暨營部連的編制與各工兵連的編制，三個工兵連的編制都是相同的。編裝表被小心翼翼地捧進營辦室裡，所有人撇了一眼，都立刻圍在編裝表周圍。所有內行的文書、業務士都該知道編裝表這東西的用途是什麼，所以全營辦的人都圍過來，代表，嗯，不錯，都很識貨，都是巷子裡的人。
「啐！」營參三吐了一口口水，「改成這個樣子。」他又吐了一口口水，「根本把我們當初呈報的需求與編裝構想改得不成人型。」然後，所有在場的文書互相使了個眼色，沒錯，拿去影印。編裝表照規定是不能影印的，但是在這個要緊關頭，如果不是人手一本，那要怎麼作業啊？
下個電話記錄叫各連參一進駐營部作業吧，發話人用的是人事官的名字—雖然他現在返台，返台？部隊重新編成的時候人事官返台？人事官這個時候居然返台就算了，還留了一大疊的公文，「以前簽呈都還用寫字的，現在簽呈都用打字了，所以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幫我簽一簽打一打，再幫我蓋上我的章。」咳！新公文格式一出來，立刻成為基層幕僚軍官迫害基層文書的一大幫兇。
參三、參四也開始統一作業，但是不管他們，參一的東西就忙不完了。我一邊弄著桌上的新公文、新假卡格式，也一起幫小江與約翰做著重新編成作業。—重頭戲開始了。
「編裝表裡頭有錯。」工三連參一那個死痞子劈頭第一句就澆了所有人一頭冷水。「編裝表人事部分裡頭說，工兵營的三個工兵連每連平時有二十七個士官職缺，戰時編制有二十九個戰備職缺，但是從編裝表後面幾頁、所有職缺列表的地方，我算了一下，各工兵連平時就有三十一個士官職缺，編裝表首頁的總人數是官士兵的加總，所以，編裝表上的全連編制總人數是錯的，全營編制總人數，也是錯的，最後，算編現比（現員數除以編制數乘以百分之百）的時候也會有問題。」
「不可能吧！總部怎麼可能給我們一份錯誤的編裝表？」我反駁說。
「真的有錯啊！我怎麼加出來都是有錯。」
「編裝表怎麼會錯呢？」我說，「如果編裝表第一頁就是錯的，不就等於說，中華民國有套新憲法，新憲法的第一條是一加一等於三？」「對啦，中華民國憲法說人民有選舉罷免創制複決四權，但實際上也不是這樣啊！中華民國憲法第一條就是一加一等於三啦。不信你自己照著編裝表上，用國小就學會的加法算算看。」
我照著編裝表仔細算算看，哇！還真的是錯的。
畢竟數學是全宇宙通行的語言，在數學的領域中，對就是對，錯就是錯。
「那我們以後兵力現況報表（一份固定呈報給防衛部，用以統計單位官士兵總數的表格）上面的編員數（編制的總人數，相對詞是現員數，指的是單位目前的總人數）要照我們算出來的寫，還是照編裝表上面這個錯誤的數字寫？」
「照編裝表寫。」小江插進我們的對話，「一切還是要按編裝表來做。」
「編裝表是錯的啊！」
「編裝表就算錯了還是要按照編裝表。你是學長還是我是學長？」
「那各工連的行政支援組組長這個士官專長也好奇怪，按照這個專長代碼，行政支援組組長的專長是運輸士，兵科應該是運輸，可是編裝表上的兵科卻是工兵。怎麼會有工兵兵科的運輸士？這個工兵兵科的運輸士是什麼東西？後校出來的運輸士領子上面掛城堡？以後員額管制督導不會有問題嗎？」
「要我說多少次？」小江火大了。「按照編裝表來寫。兵科不對又怎麼樣？到時候線傳兵科不對也不會人差，人事異動作業只要跟薪餉搭得起來就可以了，兵科還有什麼專長代號不符還是可以領到餉啊！管那麼多幹嘛？按照編裝表來寫！—新的營部連參一怎麼還沒看到人？」
「還在上頭連辦室吧？」
「叫他馬上給我滾下來！」
結果下來的是老劉。
▲ 預想
正式進入精實案重新編成人事異動作業。第一步，預想如何把現有的人員塞進新的編制裡。雖然說本單位沒有發生什麼工兵營變成工兵連或工兵群的狀況，沒有大擴編或大裁編，不過單位內職缺的大調整也是頂麻煩的，比方說，原來的編制裡有一個橋樑排的戰鬥工兵，任務是架橋（架橋！我恨架橋！），在新的編裝當中，營部連根本一個戰鬥工兵也沒有，戰鬥工兵全在各工連，那麼，這些戰鬥工兵應該要安排到哪些職缺上面？工兵機械修護兵？輪車油電修護兵？八寶紅豆兵？反正國軍各部隊沒有按照編制用人早就司空見慣，新職缺對於單位裡頭的官兵意義在哪裡呢？有喔！有很大的意義呢！重新編成完成之後，還有精實案專長鑑測等著大家呢！
「政戰士的缺怎麼被裁掉了？」營政戰士問起，「我編成之後要佔什麼缺？」
「我幫你調到人事士。」小江說。
「專長鑑測的時候要考我人事的東西，我哪會啊？」
小江這話很詭異，「我當初開始接參一的時候也是什麼都不會啊！」「可是你接參一都已經這麼久了，都快退伍了。人事士鑑測到底要測什麼？」「不知道。問參三。」基本上營部連的人事應該怎麼安排，應該是營部連參一、而不是小江這個營部參一的事，但既然小江也是營部連的人，顯然小江也把手伸進去了。約翰從橋樑排第三班戰鬥工兵變成軍械兵，而我呢，我從橋樑排第一班戰鬥工兵變成了補給兵，可是我這輩子從來就沒碰過任何關於補保的事情。
約翰之所以變成軍械兵的理由很詭異，依照約翰做了十個月的參一，照理來說應該要讓他佔文書兵的缺，可是文書兵的缺被小江佔了，而軍械兵與文書兵在專長鑑測時的鑑測項目是一樣的，為了因應專長鑑測，所以約翰佔軍械兵職缺。好奇怪！文書兵的專長鑑測項目為什麼會跟軍械兵一樣？而我佔補給兵職缺的理由，則是根本想不出來。
說回正題。進行人事異動預想的動作，平常就是把年籍冊插條拔下來，插到另外一個職缺上面去，不過，因為精實案整個編制都變了，所以要先做出新的年籍冊，各連最少要做兩本年籍冊，一本放在連上，一本放在營辦室，而編制還分成平時編制還有戰時的戰鬥編制，所以還要做一本戰時編制的年籍冊。約翰則要製作三本全營軍官的年籍冊，一本在營部，一本放在防衛部，還有一本要放在總部。
除了年籍冊外，還要呈給防衛部一本編成人員名冊，就是把年籍冊的內容再打成一份名冊就是了，營部、各連各一本，共五本。在這次的正式編成人員名冊以前，還有好幾次「假編成名冊」，因為怎麼把人員塞進編制的預想工作之前也做了好幾次，上一次的假編成名冊是小江在擎天操演前幾天弄的，名冊中我和約翰佔通信兵的缺，因為通信官本來要將我和約翰送話務訓，可是約翰返台，人事官把我拉下來做狀況三業務，於是作罷。
▲ 人令
第二步，發佈全營調職人事命令。人事命令或稱人令，是人事作業用的一種特殊公文格式，包括表示人事異動的人職令、獎勵處分的人勤令、以及發佈人員專長的人專令。調職用的是人職令，用表格方式表示人員原本的單位級職，與調職、晉升之後的新單位級職，人令發佈後，人事異動才算生效。因為全營的職缺都不一樣了，所以必須發佈人令，讓全營大調職生效。我還記得營部連十七員士官、九十一員阿兵哥調職，各工連的忘記了。反正全營統統都調職就對了。約翰做得相當熟練的樣子，他苦笑著說：「部隊精實案重新編成這種事情，多做幾次就熟了嘛！」我敢說，國軍敢說出這句話的參一文書一定少之又少。
營部只能發佈營內的士官與阿兵哥的調職人令，軍官呢，就算是營內部的調動也需要呈防衛部核定，呈文格式叫做「軍官任免遷調建議表」，防衛部依據「軍官任免遷調建議表」發給工兵營正式的調職人令。精實案以後營部的軍官有著相當大的調整，比方說作訓官與助勤官（助理後勤官）的編制就不見了，作訓官業務由一個新的參謀主任擔任，參謀主任是原本的工兵參謀官，負責工程，我不太能夠理解將工程與參三兩門相當重的業務同時交給一個人做，除了累死他以外沒有別的意義，而編制中有情報官的文書情報兵，但是沒有作戰士或訓練士的編制，好像工兵營就不需要參三文書，工兵營沒有作戰訓練業務一樣。編裝裡頭的問題很多，比方像我之前提過的，精實案新編裝裡頭只有營部連有食勤兵編制，似乎以為工兵營的一二三連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全連花十幾分鐘車程到營部打伙。
作訓官與助勤官當場變成編餘人員，調職到其他單位，就像約翰一樣，負責工兵營編裝需求呈報、承辦編裝業務的作訓官在新編裝出來後調職到工兵組，從此在連上再也沒聽到他的「○ 你媽的 ○」，耳根清靜不少。負責重新編成業務人員把自己改編走，似乎在精實案的這一陣子儼然成為一股流行。
後勤官這時候也調職至工兵組，由通信官調任後勤官。營部連的通信排長職缺也被裁掉了，原本以為我們的通信菜排要去工一連當工兵排長帶工地，那時候好想送一張兩支旗子插在城堡上的圖送給他，城堡上面還畫個骷顱頭 ⋯ 後來他是調任營部通信官，從連隊幹部調任營部幕僚職。我拿營部公文給他簽，看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真是好笑。
工兵營重新編成前後花了一個半月時間才確定這票軍官怎麼調職，任免遷調建議表前後不下十個版本。而負責統籌整個編成人事文書作業的小江跟我們講錯一句話，讓我們以為士官與兵大調職也要打任免遷調建議表，後來約翰把士官士兵的任免遷調建議表送到防衛部一處二科的時候，那邊的參謀還張大眼睛問：「這是什麼東西？」。所有參一圍在營部電腦室，打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印表機狂印，印到那台噴墨印表機天天送修，印出來的東西卻其中有一半是沒有用的廢紙。整個精實案作業過程中，還有許多因為不清楚怎麼做，而做了一堆白費力氣的事情。
「已經進駐兩天了，我們到底要進駐營部到什麼時候？」一連參一問。
「做完為止。」小江說。「明天星期天，做不完就不要休假。」
「你們新假卡建得怎麼樣？」我順便問。
痞子突然問了個問題，「對了，七月一日升一兵、升上兵的人，晉升之後的職位是什麼？而且，我們在開始做精實案之前，已經發佈了晉升人令耶！而且規定不是說，晉升人令上不可以前後職缺不一樣嗎？」
小江說，「這很簡單啊。你再發一份調職人令，讓他們在七月一日晉升當天同時調職。」
這幾句對話裡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思考點，就是：阿兵哥可以這麼做，那麼士官怎麼辦？假如說七月一日晉升的士官，在晉升當天他可以佔的缺可能不見了、被裁掉了，連上再也沒有可以佔的缺，怎麼辦？士官辦理晉升一定要防衛部核定，防衛部會審核職缺與受訓專長是否符合，不能夠像營部內部士官職缺隨便調，士官晉升必須在生效日一個半月以前呈報，那時候新的編裝表根本還沒下來。雖然也可以像小江所說，在晉升當天馬上調職，但是在職缺根本不確定的情況下，防衛部可能根本不讓他晉升，那麼，在五月底所呈報的七月一日士官晉升建議名冊到底怎麼作業的？
七月一日晉升士官所按照的職缺還是精實案前的職缺，沒有人想到他晉升那天職缺就消失的問題。但問題也不大，我到後來才發現到，全營有晉升資格的人真的不多，但到後來—尤其是剛開始實施提前退伍案的時候—卻成了相當大的問題 ⋯ 反正，打字打完了，關防蓋上了，人令生效了，電腦還是沒有歇著，進入作業的第三步—精實案線上傳輸。
▲ 線傳
線上傳輸是小江與約翰人事業務的最精華部分，而像小江這種做到快要退伍這麼有經驗的參一，或是像約翰這樣已經做過一次重新編成的參一，精實案線上傳輸作業，對他們來說還是具有相當難度。進入精實案線上傳輸之前，我們必須先瞭解什麼是線上傳輸。
線上傳輸，簡稱線傳，正式的稱呼是國軍人事資訊系統作業。線上傳輸是全國軍所有部隊所有單位進行人事異動所需要用到的魔法，每一個傳輸代號都是咒文。用約翰的話來說，一個單位就像是一座電影院，電影院裡頭有很多座位，參一的工作就是幫觀眾安排座位。有些人必須坐在比較大的椅子上，有些人只能坐在某些椅子上。椅子，就是職缺，什麼人坐在什麼椅子上，叫做佔缺。在總部某台神祕的電腦主機當中，就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格式儲存職缺與人員的資料，每一筆職缺資料、每一筆人事資料，都叫做一筆「線」，總部電腦裡頭儲存的檔案，慣稱「總部人事主檔」、或「人事主檔」。
在完美理想的狀態下，總部人事主檔裡所儲存的資料，應該與單位實際的人事狀況是相同的，這種狀況稱之為「人職相符」，人職相符的理想完美狀態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每個月都有新兵任職，都有人晉升、調職、退伍、停役，無時不刻都會產生人事異動。人事異動發生時，基層文書必須透過某種特殊的電腦輸入方式，用一筆又一筆的英文字母與阿拉伯數字，將新的級職傳輸至總部人事主檔，這個傳輸的過程，就叫線上傳輸。關於新兵任職（傳輸代號ＫＢＷ）與人員晉升（代號ＫＢＱ）的傳輸往往稱為「上線」，有人問你「你升一兵啦？上線了沒？」指的就是參一是否已經將你的晉升傳輸出去，而人員退伍、停役，將人員資料自主檔中刪除，便稱為「下線」（退伍傳輸代號ＫＡＳ、因病停役代號ＫＡＲ）。
常用的線傳格式是ＰＡ１表與ＰＡ２表，ＰＡ１表用來傳遞任職、調職（代號ＫＢ３）與晉升，ＰＡ２表用來下線，連級參一按照表格把異動內容填進小格子裡，交給營部參一，營部參一再打進電腦裡。線傳表格式與把線傳再打進電腦裡這個過程，感覺很像我在大學裡學古早版本ＳＰＳＳ時，輸入各筆資料的方式。
工兵營不能夠直接異動人事主檔，需要透過防衛部一處五科（精實案之後名稱叫做人事行政處人勤科，不過大家還是慣以之前的名稱稱呼）線傳官幫我們把線傳資料「過」到總部去。我們能做的傳輸的層級是，把線傳資料輸入到磁片裡，檢附手寫的線傳表與人令，一處五科線傳官審核無誤之後，再傳輸給總部。
而線上傳輸「人職相符」作業的重要在於，總部人事主檔會直接影響行政薪餉發放作業，「你升一兵啦？上線了沒？」也意味著問你當月份領的是不是一兵薪餉。餉冊上絕大多數的資料來自人事主檔，為什麼說「絕大多數」？因為一定會有部份不是來自主檔。「人職相符」的狀況太理想、太完美了，以一個營級單位來說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在每個月的二十日之後，人事主檔會「關檔」，拒絕所有傳輸，如果二十日以後有帶著銜補單等著來單位報到領錢的新兵怎麼辦？銜補單一開，他就在原單位斷餉了，只有新單位才能發餉給他，可是人事主檔裡絕對不可能有新兵的名字，怎麼辦？
所以，每個月月底結餉前都是行政的惡夢。人職不相符的狀況下，行政可以「手動上線」，以防衛部直屬部隊的做法來說，各連行政、代表每一個支薪代號的行政將「熱騰騰」剛出爐的新兵人令等可以證明新兵是由這個單位發餉、證明這一員新兵屬於這個支薪代號的佐證證明，交給防衛部行政官核定，手動造冊增加餉冊上該領餉的人員。如果行政發現單位內人員已經晉升，但是人事主檔卻沒有被參一成功異動，一樣，「手動上線」。當然，行政發現線傳裡頭有錯誤，也可以不去修正，直接用錯誤的人事資訊發餉，不過，這樣做一定會被申訴就是了。
喔！我好像忘記解釋什麼是支薪代號了。每個單位在總部人事主檔都有一個五位數字構成的代碼、就像身分證字號代表一個人一樣。我們要向主檔傳輸時，每一筆資料都必須打上支薪代號，人事主檔才會知道—嗯，這是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連傳來的。
在行政薪餉作業的修正下，餉冊比人事主檔更逼近實際的人事狀況，所以在年底防區射擊競賽時，防衛部便要求下級依據餉冊排定打靶人員名冊與波次靶位表，不過，餉冊上有這些人，也不代表這些人都在連上，因為單位中還有許許多多支援在外人員。到了七月因為某本島部隊支援軍史館的阿兵哥姦殺了景美女中小妹妹之後，總部要求沒有支援令的黑兵歸建回各部隊，支援在外的人員才稍微少了點。餉冊與人事主檔不符，叫做「人薪差異」，也就是—「人差」。
行政根據他在薪餉作業期間發現的人薪不符狀況、依據人事線上詳印表等表格繕造「人薪差異調節表」，簡稱「人差表」。行政為了薪餉作業，幾乎可以說是半個參一，有時候，行政那邊的人令比參一還齊全，就我的認識，行政如果做久了會得一種職業病，就是當行政遠遠看到一份Ｂ４大小的紙張，上面印著大大小小格子，格子裡面填著人員的名字、身分證字號等等的資料，他就會眼睛「錚」一聲，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大喊「啊！人令！」如果當他發現那不過是嘉獎處分的人勤令，他又會咒罵「人勤令？垃圾！」如果防區義務役官兵湊到足夠的人勤令、湊到九支嘉獎，可以換一航次特別榮譽假—八天的返台假耶！校級軍官晉升也要靠足夠的人勤令，但是行政，就是那種會把人勤令視如敝屣的人。對他來說，跟人事異動無關、跟薪餉作業無關的任何文件，都是垃圾。
視人勤令如敝屣行政可能忽視了一點，就是人勤令也有可能影響薪資，比方說罰薪（傳輸代號Ｄ）以及降級（代號Ｋ）等處分方式都會讓薪餉變少，拔階撤職也是發人勤令（代號Ａ）。當然，這些狀況都是少之又少，我們行政連新兵「隨波降梯」（某次因為奇怪的原因，造成發餉時不看新兵梯次，只看抵防日）都遇到過，還是沒有碰到過上述狀況，但就算再少，總不會比遇到重新編成的機會少吧！我想。代號Ｋ的降級處分照規定來看應該是很容易執行的，只要是上尉以上主官就可以對士官與兵員發降級人勤令，我們連長、營長可以讓單位內任何官士降級，而降級最少三個月、最長一年，就是說—只要我看哪個新兵不爽，而連長信得過我，我可以自己發個人勤令，讓他掛個一年半的二兵？
不過，我擔任參一的時候從來沒發過處分代號Ｋ，因為全防區從來沒有聽說有人發過，我也不敢貿然成為第一人，而且防區最高掌管人勤的防衛部一處五科好像也搞不清楚Ｋ，如果我冒冒失失的發了個Ｋ，極可能馬上被一處五科打回來。有一次我試探性的問五科文書「你知道什麼是代號Ｋ嗎？」「不知道。」他說，「不過我倒是知道在山外電動玩具店裡，格鬥天王九九裡頭那個Ｋ蠻強的。」什麼跟什麼。
而有好幾次我打好印出來、自己都還沒留副本存查的人令，都莫名其妙被行政摸走。參一和行政應該要保持密切關係的，或是說，所有文書業務都必須和參一保持密切關係，人員的掌握影響訓練的成效，什麼人有什麼民間專長？什麼科系畢業？連上編制還有哪些空缺？哪些專長的士官即將退伍，要派人受士官訓？參一比參三清楚。而對裝備後勤業務來說，可以保養這批裝備的有哪些人？二級廠該怎麼安排人員？參一比參四清楚，其他那些無足輕重的業務沒什麼好說的。參一是啟動所有任務、工作的動力，參一是部隊一切的開始，參一是文書之首，屌不屌？當參一就是要屌，因為當參一不能不屌，事情那麼多還要處處忍氣吞聲，那業務都不用做了。而參一和行政是該保持密切關係的，但各部隊經常是參一與行政交惡，我就曾經咒罵︰「行政根本就是偷人令的賊嘛！」
線傳如果做得好，人職相符的比例高，可以減輕行政製作人差表的負擔，而行政最常咒罵參一的話就是︰「參一怎麼線傳做這麼爛！」人差表在每月月底完成後，行政會把人差表在下月月初交給連級參一（我兼任連級參一的時候，往往是自己去跟行政要），連級參一再依據人差表修正人薪差異。修人差就是參一再利用線上傳輸，將總部電腦人事主檔修正成與餉冊上相同的人事狀況。或這麼說，修人差就是「補線傳」，把沒有傳給總部人事主檔的異動資料傳出去，以達到「人職相符」目標。比較起來，參一月底比月初事情多，修正人差是月初最重要的工作之一，而以我的習慣，在我後來兼任連級參一那段日子裡，因為月初事情比較少，所以也會把比較沒有時效性的事情—例如人勤—提早到月初做，分攤每天的業務量。
拉拉雜雜講了一大堆，講得很複雜。是很複雜，不過讓線傳這麼複雜的人，不是我。
「你不覺得這樣很愚蠢嗎？」三連那個痞子發難，「又要看人令又要看線傳，每次可能人令裡頭有錯、或是線傳裡頭有錯，或兩邊都有錯，裡頭有錯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們會拿那個來作標準。防衛部拿到磁片也可能根本就沒有看就傳出去，每次傳得要死，下個月人差還是一大堆。」「那你寫線傳表的時候不會小心點啊。」「還說勒！搞不好你打線傳的時候也打錯了。」「那你來打啊！誰不知道你連上也有電腦。」「欸！規定是營部才有電腦耶！營參一不打線傳也不會是我來打線傳。」
「愚蠢！愚蠢！愚蠢！」痞子接著說︰「一處五科只有在你第一次傳輸異動的時候才會看人令，修人差的時候只檢查人差表，不看人令，那不就是說，我們其實乾脆就在異動的時候不要傳，等到人差出來的時候再修正，這樣我們就可以不用打人令了。反正就算傳了—也不知道防衛部在傳什麼，每次到了下個月人差還是一大堆。」
「你這樣亂搞嘛！」小江說，「行政那邊辦餉也要看人令啊，就算一處五科修人差的時候只看人差表，人差表上面也一定要有人令字號，財務官那邊看人差表的時候也要看人令的啊。」約翰也說，「而且人差太多，防衛部做各單位線傳成效評比的時候，會處分主官耶。假如營長怎麼樣的話，我們也不會有什麼好事。」
「可是你看，行政那邊也有好幾次根本就沒有新兵任職人令，新兵銜補單拿過去就照樣發餉．（說真的，我覺得本營行政真的很有辦法。）防衛部督導我們線傳？防衛部自己線傳做那麼爛，每次人差表出來，最多的就是防衛部自己，我們沒去督導防衛部就不錯了！懲處主官？我早就想挖洞給他跳了！」
軍線響起，約翰接起來，什麼，找我的？「安全士官打的，說你家裡打電話到安官室找你，要你上去安官室接電話。」「叫他跟我家裡講我沒空啦！」
「你這樣亂搞嘛！」約翰掛了電話，我轉頭和痞子說，「那你為什麼不問，反正傳出去行政月底還會再手動上線修正一次，餉冊也是電腦跑出來的，乾脆在做餉冊的時候就直接修正人事主檔，讓財務官當線傳官算了！」痞子答腔，「沒錯啊！我本來就覺得應該財務官當線傳官，讓行政做線傳！人差表與人差修正線傳其實根本就是同樣的東西，我甚至覺得行政根本就不應該寫人差表，他應該直接寫人差線傳交給財務官！」「你這什麼話啊！線傳本來就是參一的事情啊！」「你說線傳是參一的事情，那每次我們基層參一都沒辦法確知線到底傳成什麼樣子，一定要行政發餉、寫人差表的時候才知道，那參一做線傳到底算什麼？這是什麼時代了，怎麼會有一套資料庫系統不能做到即時回應？愚蠢！線傳表還要先用手寫再打成檔案，這是哪門子的資訊化？」
痞子繼續罵：「那至少應該有人寫個程式，可以讓線傳直接轉換成人令、人令直接轉換成線傳，每次人令要用漢書打一次，線傳又要打一次，同樣是人事異動的事情，而且裡頭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只是格式不一樣而已，同樣的事情為什麼要做兩次？浪費時間、浪費人力，愚蠢！還有，晉升一兵、晉升上兵的時間根本就是固定的，總部電腦裡頭寫個程式，時間到了固定晉升就好了嘛！下級只要傳輸晉升下士的異動就好了，再寫個過濾程式，讓士官不會跳回兵，這樣可以節省多少人力？國軍是沒事就會有人降級是不是？時間到了人就退伍了，就自動下線嘛！他是以為全國軍所有人都會簽下去是不是？一定要基層這樣用人力修正，這是那門子的人事資訊系統？」
「最好是發明一個物件導向的數位年籍冊，只要你用滑鼠把人拉過來拉過去就可以任職調職，按一下鍵盤就可以晉升，再按一下直接就可以跑出來線傳跟人令，對不對？」我插嘴。
「為什麼不可以？以現在的技術，用網路直接連到總部用滑鼠拉一拉就可以修正人事資料，都是可行的啊！都快要到二十一世紀了，你不覺得這種史前時代的作業方式非變不可了嗎？你看綠皮書裡頭關於下線的那個範例：某上等兵自民國六十七年元月六日入營服第一特種兵現役，於七十年元月五日年限期滿奉准退伍，要用ＫＡＳ下線 ⋯ 民國七十年用ＫＡＳ下線，現在還是ＫＡＳ，從小教授二代的時代用ＫＡＳ，到視窗九八出來了還是ＫＡＳ，國軍人事資訊系統二十年來有過什麼進步？我這本綠皮書還是八十七年的修訂本呢！從上頭說要搞精實案到現在，改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東西，怎麼都沒想到過要把人事資訊作業方式改一改？把線上傳輸改一改？國軍資訊化到底在做什麼？買那麼多電腦，只不過拿來當打人令打公文打提報資料的高級打字機，這樣就叫做資訊化？」
痞子開罵之就罵個沒完，「愚蠢！到底是誰發明這個鬼線傳的啊？哪個學校畢業的啊！一點 Schema 都沒有！我以後開公司，假如誰給我寫一套這樣的人事資訊系統，我會馬上把他 Fire 掉！」「那你這麼這麼優秀的碩士畢業生，這麼優秀的士官去給他規劃一個 Schema 啊！」「我？我能做什麼？」「簽下去啊！櫃子裡志願留營那個卷宗裡有表格。」「不要。簽下去也不可能改變什麼，而且 ⋯」他說︰「而且，憑我這樣的人才，幹嘛留在這種鬼地方讓人家糟蹋？什麼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知道就好，做事！你以為只有你知道線傳作業很愚蠢是不是？誰不知道啊？我會不知道嗎？你做線傳有我久嗎？愚蠢就可以不用做嗎？」小江叫大家閉嘴。
這套愚蠢的線傳系統發展得愈來愈莫名其妙，什麼資料都要基層異動的方式始終沒改過，倒是可以傳許多不知所謂的資料，甚至連著作都可以傳，如果你寫了一本書，你可以把那本書的國際索書號傳到你的個人資料裡，搞得大家都愈來愈不瞭解線傳，然後什麼畢業學校受訓單位的代號三不五時就改一次。但是小江與約翰是第一流的線傳長才，線傳很少讓他們煩惱過（至少在七月一日以前），而他們在線上傳輸作業方面有一個過人之處，那是我始終不及的，那就是他們會用萬用修正代碼ＫＢＢ。晉升傳輸是修正階級，調職是修正單位與職位，ＫＢＢ幾乎什麼都可以修正，從入伍日期、退伍日期、身分證字號、姓名、學歷 ⋯ 想改什麼就改什麼，電影院裡頭你想怎樣就怎樣，小江與約翰改得得心應手，ＫＢＢ什麼都可以改，可是，ＫＢＢ不能改朝換代。
改朝換代的時候到了。
我們要打造一座新的電影院。
來，讓我們先把舊的電影院—
炸了。
▲ 精實案線傳
「用這個傳輸代碼開頭，把單位支薪代號接在後面可以了。」約翰說。「像這樣嗎？」「對，第一筆傳輸就是這麼簡單。」說得很簡單，也的確很簡單，發射核子彈也只要一個按鈕就可以了，非常簡單。這個傳輸代碼我不能說，因為這個傳輸代碼是參一魔法世界當中的最大毀滅咒文，應該永遠封印，永遠在參一世界中消失。「這筆傳輸是做什麼用的？」我問。
「撤銷支薪代號。」
約翰淡淡地說。
支薪代號被撤銷了，所有與這個支薪代號有關的編制、電影院裡頭的所有椅子，統統消失了，統統被抹去了，電影院被炸毀了，一切都是歷史了，人事主檔裡頭什麼都沒有了。如果說行政現在把餉冊印出來，他會獃掉，餉冊會是一片空白。營辦室裡頭難得安靜，只能聽到原子筆劃過紙面的聲音。
「再來是第二筆傳輸。」
「第二筆要傳輸什麼？」
「新增支薪代號啊。」
立即的破壞馬上得到立即的建設，我們恢復了支薪代號，喔，不能這麼說，我們蓋了一座新電影院，不過新電影院與舊電影院用的是同一個名字。約翰前一個單位被裁編，電影院的名字也變了，而在精實案當中，還有無數的支薪代號被撤銷，無數的電影院被炸毀，再也沒有人會去重建。畢竟，我們還有自己的電影院，不過，電影院還是空的。本營有四個連隊，營部與營部連用同一個支薪代號，我們相繼引爆了四顆炸彈，馬上又重建了四座空空如也的電影院。
「這兩個傳輸代碼我怎麼從來沒看過，綠皮書裡頭有寫嗎？」痞子問。
「沒有。」約翰的答覆清楚明快。
「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一套人事資訊系統，在調整編制的時候要把全部東西統統殺掉？」
「痞子你只管做事好不好？」小江咆哮。
「再來就比較麻煩了。」約翰開口。「怎麼說？」「從第三筆開始，要開始建立人事主檔裡頭的職缺。這是新增職缺用的傳輸代號 ⋯ 這個要比較小心，編階、編制職缺流水號，數字很多，頂麻煩的。」約翰說，「我那時候也只建了一個排的編制，但是這一次要弄一個營，規模差了十倍。」約翰又低聲嘟囔了一句，「不過，我那時候還要做籤牌辦抽籤 ⋯」
「還好工一二三連的編制都是一樣的，所以只要弄好一個連，複製成三個檔案，把後面的支薪代號換掉就可以了。」約翰說，「但是即使這樣，還是要自己手動去建大概兩百筆職缺的資料。」約翰把所有關於編制的傳輸打進磁片裡，所以真正傳輸到人事主檔的時候，一瞬間，舊編制就變成新編制了。
再來，就是全營調職線上傳輸，按照全營大調職人令打成線傳。全營ＫＢ３，打人令就打到眼睛快要掉出來了，到了熬夜打線傳的時候，眼睛早就掉出來了。
隔天第一次把全營大調職線傳打完的時候，我們以為已經完成了精實案線傳工作，錯了，匆匆忙忙打出三四百筆調職線傳，裡頭沒打錯才有鬼，檢查？連續三四百行密密麻麻的英文代碼與數字你會想檢查？加上建立新職缺的線傳總共八百多筆，所有人想的都是趕快打出來，而且再慢慢檢查不傳出去，可能人事主檔就要關檔，就要作業逾時了。今天還是星期天耶！雖然說在防區休假是沒有什麼有趣的，但是有假不休的人是神經病。誰不想早點做完，至少在下午五點之前還是休假日，打完以後看都沒看，管他的，傳出去。
▲ 人差
傳出去的結果當然是很慘，八月初，手中拿著人差表的營部連行政臉色比大便還難看。「你自己來看」，大便臉講話，「算算看總共有幾張人差表。」顯然就是線傳做得很糟的樣子。人差表裡頭最多的錯誤是「無故退損」，就是說，單位上個月的餉冊裡頭有這個人，這個月也沒有調職、退伍、停役，但是這個人就莫名其妙在單位的人事主檔裡頭消失了、不見了、沒有了。根據本部參一的研究結果，終於找到了癥結原因，就是，全營大調職線傳中，太多身分證字號打錯了。
如果說，有一個阿兵哥的身分證字號是Ａ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結果你在輸入精實案調職線傳的時候，打成了Ｂ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就會造成無故退損，因為你實際上是把Ｂ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這個人調職到你們連上、把線拉到你們連上，而數十萬國軍中根本就沒有Ｂ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這個人，你也沒有成功將Ａ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順利上線。但假如說，你傳輸出去Ｂ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的結果是，人事主檔中出現了一個你從來沒看過的名字，恭喜你，中了大獎了！這代表Ｂ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正在軍中服役，人可能在防區、可能在台北、可能在高雄，可是他的線被你拉過來了，你不但造成自己連上的無故退損，還造成「無故上線」（行政那邊的術語叫做「未到驗」），造成全國軍某軍種無數部隊當中的其他某個單位、某個支薪代號的無故退損，一次讓兩個不同單位的行政咒罵參一的線傳作業。
三個工兵連各五張人差表、營部連快要用到九張人差表，換句話說，在總部人事主檔中，工兵營大約六到七成的人事資料是錯誤的，一處五科將線傳剔退報表交給約翰的時候，約翰差點以為那是全營的線傳報表 ⋯ 當中有多少人的身分證字號打錯了呢？誰知道！要我們從三四百行密密麻麻的英文代碼與數字中找出哪些身分證字號是錯的？把我殺了我也不會這麼做。
約翰最後解決了這個問題，約翰透過一處五科取得一份重新編成前的部份人事主檔舊檔案—只要部份就好，約翰把精實案前、我們撤銷支薪代號前人事主檔中的所有身分證字號拷貝到磁片裡，磁片裡這個檔案中的身分證字號總是正確的吧！約翰真不愧是約翰。舊檔案中的身分證字號按照舊編制排列，約翰再依照年籍冊與全營大調職人令，從我們亂打的那一份精實案線傳中關於新職位、新編階、新的編制流水號等項目，一筆一筆複製到正確的身分證字號上。換句話說，約翰的七月份人差修正等於就是重新做一次精實案線傳。這是約翰在工兵營做的第二次精實案線傳，也可以說是約翰第三次做精實案線傳。
九月初，行政的臉還是像大便一樣。就算身分證字號的錯誤解決了，但是職位代號、階級代號、編制流水號裡頭還是會有錯誤，這時候常見的錯誤是「編階不符」，往往是參一在做線傳時，忘記註明軍士官所佔的是領導職缺還是非領導職缺，忘記在線傳最後面加註什麼「士官加給七」之類的註解，造成在人事主檔中顯示出可以領領導加給的人員佔的是非領導職這種人薪不符現象。
此外，請注意，約翰重做工兵營精實案線傳時有一個疏失，就是他直接將除身分證字號外的代碼複製到正確的身分證字號上時，檔案中人員的現階是七月一日的階級，而傳輸的時間是八月中，這段時間中難道沒有人晉升嗎？於是，產生了實際支薪階級與人事主檔當中的階級「人薪不符」的狀況。
而就像小江說過的，在晉升的同時調職非常的麻煩，其他方面不說，就線上傳輸來看，依據防衛部所指導我們的線上傳輸規則，像「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時晉升，調職成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是不被允許的，因為線傳必須吻合人職令，晉升與調職不可能在同一份人職令上，一定要使用兩筆傳輸才行，不是先晉升後調職，就是先調職後晉升：「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或是：「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楊 ○○ 目前是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
可是工兵營必須透過防衛部一處五科傳輸給總部，防衛部一處五科可能會把兩筆傳輸前後顛倒，「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可能傳成了「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這樣就會產生線傳剔退現象，因為現在在總部人事主檔裡頭，楊 ○○ 是二兵，而第一筆傳輸「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中楊 ○○ 已經是一兵了，對總部人事主檔來說，楊 ○○ 還沒晉升一兵，所以這筆一兵調職的傳輸是沒有意義的，於是乎，剔退。第二筆「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工兵一兵戰鬥工兵」總該可以順利傳輸給總部人事主檔吧！問題是，楊 ○○ 的戰鬥工兵缺在重新編成的時候，就已經被我們用最大毀滅咒文撤銷掉了啊！會怎樣呢？會造成楊 ○○ 無故退損啊。
反之，「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楊 ○○ 目前是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傳成了「楊 ○○ 目前是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七月一日晉升陸軍經理一兵補給兵」、「楊 ○○ 目前是陸軍工兵二兵戰鬥工兵七月一日調職陸軍經理二兵補給兵」也不行，第一筆傳輸中，楊 ○○ 已經是補給兵了，可是在總部人事主檔中楊 ○○ 還是戰鬥工兵，那麼這筆晉升線傳就會被剔退，只有第二筆調職線傳順利傳入人事主檔，也就是說，你只有幫楊 ○○ 調職，但並沒有幫他順利晉升，可是行政七月份已經發給他一兵的薪餉，會怎麼樣呢？會人薪不符，楊 ○○ 的名字會出現在人差表上。出現這樣的錯誤影響的是工兵營的線上傳輸成效，責任算誰的？當然是工兵營線上傳輸承辦人員負責，而不是一處五科。
防衛部說不可以將晉升與調職以同一筆傳輸作業，但是根據八十七年修訂的綠皮書第八頁中說，如果調職前後還是在同一單位、單位支薪代號相同的話，那麼可以用一筆ＫＢ３同時做晉升與調職異動，防衛部這邊這麼說，綠皮書又這麼寫，搞得都不知道該聽誰的。而在七月一日前後工兵營就算支薪代號沒變，但是裡頭的所有職缺編制全都變了，那麼，綠皮書的那條有關晉升同時調職的傳輸作業規定又是否適用？還有不知道多少單位是單位本身沒有改變，但是在重新編成時支薪代號變了，又該怎麼辦？
一處五科其實也了解晉升同時調職的問題，所以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這個解決方案實在是餿到了家。一處五科線傳官說，下次碰到這種情形（還有下次？），可以先發佈人員七月一日調職，七月二日晉升，就不會產生同一時間前後兩筆傳輸錯誤的困擾。這種說法完全考慮一處五科線傳方便而已，如果大便臉拿著這兩份人令去財勤處辦餉，說工兵營有二十幾個人七月份有三十天領的是一兵薪餉、有一天領的是二兵薪餉，不被財務官追殺才怪，工兵營參一不被大便臉追殺也才是奇怪，一處五科根本沒有考慮財勤處還有基層參一的狀況，可行性根本就是零。
瞭解問題所在之後，約翰九月份拼死命也要把人差修好，所有時間都是作業，無時不刻都在營辦室—除了站哨洽公出公差以外。對了，還有一種狀況，我們不會獃在營辦室。
這個狀況就是行政辦理外島加給入戶的郵局存匯統一作業，到營辦打電腦，打那一套叫做什麼ＰＲＳＢ的郵局存匯系統。只要行政在營辦，我和約翰就會奪門而出，我們不想見到行政。小江呢？六月弄完精實案重新編成繼續躲在伙房，伙委當完當採買，一大早就出去買菜後，整天不見人影，業務完全交接給約翰，撒手不管了。
九月份應該就已經將所有因精實案引起的人差修正完畢，但是，好死不死，防衛部自己作業逾期，一處五科那個三年半的線傳官根本沒有把防衛部還有防衛部直屬部隊的人事異動傳輸出去，九月初看到的人差在十月初原封不動的跑出來。十月的人差很容易修正，除了幾筆新兵人差以外，反正跟上個月的人差根本一樣嘛，把上個月的異動傳輸直接拿過去就可以了，但是，好死不死，十月中旬防區經歷防區有史以來罕見的大颱風，防衛部停電半個月，沒有電，與總部連線的電腦不能動，所以照樣傳不出去，所有的錯誤在十一月份又統統跑出來，啊 ⋯ 一轉眼已經到了十一月了啊！同樣的人差，重複了四五個月啊！
一連與二連的參一都是在八月一日晉升下士，連續三個月，他們都在人差表上看到自己的名字。「這個月我又要幫我自己修人差了。」工一連參一說這話的時候，很認命。而每個月都出現同樣的人差又出現另一項線上傳輸缺失：重複傳輸，重複傳輸主檔會剔退，防衛部九月份作業逾時，後來在十月颱風以前傳出去，但是約翰以為沒傳，又交了一份內容一模一樣的磁片，同樣的東西傳兩次，結果又是線傳剔退，又是剔退剔退剔退！
而重新編成前後，在人事作業上有一項很大的差別是：防衛部很久一段時間沒有—好像也不敢—督導下級的線上傳輸作業成效了。
「怎麼這個月的人差還是這麼多？」大便臉行政問約翰。我搶著幫約翰答話。
「你自己看也知道，這個月人差跟上個月一模一樣，還會是怎樣？該傳的都傳了，就是沒跳出來，你叫我們參一怎麼辦？事情又那麼多，那像行政天一亮就跟採買一起跑出去買菜，整天都不見人影，那麼爽，當兵當得比肛交還爽。」
「爽？參一線傳作成這樣我會爽？我在財務官那邊作業到十二點，半夜回來經過人家後指部大門，人家還問我口令，差點沒拉槍機對我開槍！留在連上，營長也刁難我 ⋯ 我要怎麼爽？」「營長找你營部連行政做什麼？營部連的錢又不歸營長管，要找也是找營行政啊！」「營長每次都找我問營部連還有多少副食費，你知道嗎？最近都快要被政三盯上了，他居然還要 ⋯」他突然打住。
「還要怎樣？」
「沒幹嘛。算了，沒什麼好講的。」行政撞開營辦室的門，走了出去。
行文至此又想到一件更把可怕的事情，那就是我曾經在上一章曾經說過的，聽說，本軍正在修訂紅皮書之一的國軍人員分類手冊，新手冊編訂完成之後，可能所有人員的編制專長代號都會改變，總部又要發給全軍所有單位新的編裝表，而在修改編制的線方面，似乎又沒有類似ＫＢＢ的萬用修正傳輸單修正專長代碼就好了，大概又要重新做一次從撤銷支薪代號開始的線上傳輸。多年之後，我也退伍了多年，不知道人員分類手冊修訂成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對全軍的衝擊範圍如何，我只知道，當年我一旦想到修改人員分類手冊所帶來的線傳作業，就讓我頭皮發麻。
而且修訂人員分類手冊也是根本沒有意義的，聽說修訂人員分類手冊的意義在於，以往人員分類過於粗糙，因此在動員的時候無法正確動員到真正需要的人，比方說，一台戰車的車長、駕駛與砲手是同一個專長代號，用現有的人員分類手冊動員，可能原本想要動員一個車長，但是卻動員到一個砲手，因此必須對此將專長代碼繼續細分。但是，就算你怎麼重新設計人員專長，甚至將新兵訓練分為兩階段實施，在新訓的時候就對兵員施以專長訓練，賦予專長代碼，可是基層不按照編制用人，到時候還是會動員到一個不懂軍械只會參一的軍械兵，還有不懂補給只懂參一的補給兵。
而且只要支援調用這種奇怪的制度還存在的一天，就代表單位不可能按照編制用人。為什麼這麼說？支援調用代表的是單位實際上需要這樣的人，可是就是沒有這樣的人事編制，於是必須去其他單位調用人員以符合實際需求。一個砲指部的砲兵可能因為是建築科系出身而兩年都在防衛部工兵組支援當文書、當三四級監工。總部在軍史館命案發生後對支援人員要求特別多，比方說一次最多只能支援兩季的規定之前都沒有落實，軍史館命案之後加強要求，那麼支援到期之後，那個砲兵總要歸建回去砲指部吧！錯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在他支援令到期前，工兵組已經想辦法把他改編到工兵營了，這樣一來，他變成工兵營人員，可以繼續在工兵組支援兩季，而不會有同一單位人員只能支援兩季的問題，工兵營參一除了他要返台和退伍的時候之外，從來就不會看到這個兵、這個工兵組文書，隨便調個職缺給他，我們的工兵組文書在他退伍之後，都搞不清楚自己的編制專長代碼是什麼。
工兵營是一個支援調用情形非常誇張的地方，防衛部各處組哪裡缺人，往往第一個想到就是從直屬營連裡頭找，工兵組除了文書外，還長期要工兵營以任務編組方式支援「工點排」。工點排靠近料羅碼頭，是屯放全防區所有建築料件的地方，有堆積如山的瓷磚鋼筋、好幾個水泥庫房、還有好幾個庫房的浴缸馬桶，防區任何單位要興建工程，向工兵組申請核可之後就去工點排搬，工兵營支援工點排一個排的兵力，甚至還有一個排長，這樣的支援調用怎麼會不產生人事問題？但是營長似乎也從來不曾試圖解決工點排的問題，似乎因為全防區的建築料件由工兵營人員管，工兵營可以得到不少方便。比方說，我們什麼時間不好選，選在晚上去搬鋼筋、搬水泥，工點排的人也不能說什麼。
訓練專長又代表什麼呢？當編制與現狀不符，所有依據編制設計的訓練也根本毫無意義。新兵受了個四大戰工的工兵訓，可是他在下部隊兩年都不會用到任何關於戰鬥工兵的專長，在工兵營上工製磚全都是建築工兵勤務工兵與公用工程兵專長的事情，可是我進入工兵營，從來就沒有看到多少人去受勤務工兵與公用工程兵訓，翻翻假卡，工校建築工兵訓最近一次開訓也是一年以前的事情。部隊是業務構成的，編制雖然改變了，但是業務並沒有改變，業務依然存在，工兵營編制沒有作戰士，但是工兵營還是要打靶、還是有訓練圖表教案，工兵營能沒有參三文書嗎？參三文書佔的是通信兵的缺，他做的事情與他的編制專長又怎麼能夠符合？
在一個人軍旅生涯當中的大部分是業務，但是沒有一個訓練是教你怎麼做業務的—因為業務根本就應該是軍官、而不是士官或兵該做的事！—所有的業務還是只能仰賴師父徒弟交接傳承，每天做的事情、他在軍中真正學到的專長與他的專長代碼就是合不起來，基層就是不可能按照編制用人。學了四大戰工，學了什麼連結、爆破、工事、地雷有什麼用？或許哪天玩ＳＭ的時候，你那個喜歡捆綁與鞭笞的性伴侶會喜歡你從連結中學到的各式繩結技巧。
總司令之前還擔任過防衛部司令呢！總部設計防區單位編裝的時候連外島與本島的差異、駐地是集中或分散都沒考慮，基層部隊有可能按照編制用人嗎？可是對於龍潭那些連編裝表中士官總數這種國小加法都會算錯的人，你又能夠期待他們什麼？在軍史館命案後，國軍重新檢討支援調用現象的同時，我可以預見的卻是，精實案後的這個編制，只會讓今後支援調用的情形更加嚴重。
連續好幾個月的人差，好幾個月人事資訊與薪餉發放作業大亂，精實案部隊重新編成搞得防區直屬工兵營好幾個月不知道該怎麼發餉，搞得行政與參一反目成仇，可是在六月的時候，就在六月二十七日，我們就以為把那份亂七八糟的線傳打完，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精實案人事作業還有第四步，登錄兵資。「兵籍資料我們帶回連上慢慢做就好了吧！這又不急。」痞子說，這句話倒是真的沒說錯，兵籍資料的作業不會有太多影響，人事異動作業只有在牽涉到薪餉的時候才有意義。痞子真的很囉唆，「兵資這種東西也真是夠愚蠢。愚蠢！愚蠢！行政那邊每個月都可以拿到『人事異動詳印』報表，就是說，線傳出去的人事異動統統都可以用電腦列印出來，那麼怎麼沒有人想到可以把兵籍資料做得跟存摺一樣，有錢進出，刷一下，印的清清楚楚，有人事異動，刷一下，就可以印在兵資上，又快又不會出錯。都什麼時代了，所有的作業都還要統統用人工做，還規定什麼不能用藍筆要用黑筆。愚蠢！我不管了，我要去休假。」
「去吧！」小江也想休假，晚上他還要開菜單，所以就放各連參一走，讓他們回到連上慢慢做兵資，後來，他們當然是，統統都沒登，用延腦想就知道他們不可能會去登的，沒關係，三個月後總部督導防區兵資業務，各連參一統統吃到了苦頭，但是那時候我居然又去兼任營部連參一，結果我也吃到了苦頭。
「去吧！」我說，「明天記得把下禮拜返台假單帶過來。老規矩，過了明天么八洞洞以後就不收。」我整個人癱掉了，誰說參一就是送送假單的？給我滾出來！
我和約翰去一家同時兼營繡名條、洗衣服、賣雜貨、飲料、炒泡麵、火雞翅，夏天還賣冰的小店去坐，一邊吃炒泡麵，一邊看著第四台播出的大爛片：
「同花打不打得過 Full House？」「哈哈哈！同花打不打得過 Full House？除非你老爸變成了兔子！」「那麼同花加上順子，打不打得過 Full House？我老爸不但會變成兔子，還會跟你媽結婚生子，才會生下你這個獨眼龍的兒子！」「你 ⋯ 你們這兩個混蛋王八蛋！」「哈哈哈！沒收功就說髒話，現在看看是誰沒特異功能了吧！」「哈哈哈！黑嘴狗。」
大爛片。轉台。在防區官兵洞八么拐的休假時間，第四台電影頻道播的永遠是爛片。新聞台，講的是軍史館命案，再轉台，又是一部爛片，天心、龐嘉綾等人主演的爛國片，叫做「女兵報到」：
「你們給我聽清楚了！班長的外號不是恐龍！班長的外號是 ⋯ 鱷魚！」
這片子實在是爛爆了。不過，放假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繼續看爛片。
劇情演到女兵的訓練結束了，一票女兵換回便服，搭著遊覽車回家去。龐嘉綾最後上車，司機對站在車子門前的龐嘉綾問到：「小姐，戰鬥營好不好玩啊？」「你是司機是不是？」「是啊？」龐嘉綾瞥了一眼司機，戴上墨鏡，「開車！」龐嘉綾的表情似乎在對司機說：你懂個屁！
龐嘉綾你才懂個屁啊！你真的以為集集合、出出操、打打靶、跑跑步、折折棉被、玩玩基本教練就是當兵啊？你懂個屁啊！沒有碰過業務怎麼叫做當兵？沒有被公文與業務壓迫過怎麼叫做當兵？你去的那個地方本來就是戰鬥營，你又知道你進入中心的第一天中心的參一要用ＰＡ３表及傳輸代號ＫＢ７（大專集訓）幫你上線？你離開那天要用傳輸代號ＫＡ７幫你下線？你又怎知道ＫＢ７與ＫＡ７已經是國軍最簡單的線傳？我總覺得所謂的軍教片就是扭曲國軍形象的第一功臣，雖然說國軍很爛，但是軍教片所呈現的不是國軍的爛，而是在無視於國軍究竟是怎樣個爛法的基礎上發展出另一套自成格局的爛。
炒泡麵吃得狼吞虎嚥，約翰罵我，「吃相好看點，還有，你不能每次都只在休假的時候在外面隨便吃點東西，在連上都不吃飯。」「沒辦法啊，營部那麼多軍官都只有吃飯的時候回戰情，每次都在別人吃飯的時候找過去做事，那有時間吃飯？你自己吃飯的時候還不是常被安官廣播出去？」「不能這樣啊！再說，連上現在終於有新米了。」「只要是連上的米我都不太敢吃。」「你這樣 ⋯ 你知道你比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瘦了多少嗎？」「我知道。」
那一天結束後，我們完成了精實案編成所有的人事作業，我們完成了全世界有史以來最艱鉅的文書作業，七月一日，我們編成了。當天晚點名時，依據新的點名簿，我們都站在新的位置上，我們在新的集合位置上接受精實案後的新職缺，雖然佔人事士缺的人還是做政戰的事情，雖然佔軍械兵、補給兵缺的人幹的還是參一。
上面說，我們經歷了精實案的蛻變、完成了組織再造、浴火重生，成為一支量小質精戰力強的鋼鐵勁旅，我們應該要對這個新的時代、全新的國軍有所體悟、有所感覺。的確，我們對一連串文書作業重新編成之後都充滿了感覺，所有行政拿著人差表找約翰興師問罪的時候，空氣充滿了那種大便的感覺。
而同屬直屬營的通信營，重新編成之後，從營部隊、無線電多波道連、有線電文電中心連與架設連四個連隊中裁撤了架設連，有中連同時負擔有線電架設，把原先的文電中心做的亂七八糟，連續三天不給我們文，一次給一大堆，登也登不完我每天收發文的時候，都有營長說什麼幕僚簽文怎麼那麼慢，把幕僚幹得哇哇叫，我又被被營部幕僚幹得哇哇叫的感覺。
好死不死，防衛部一處五科七月這時又發了一份四月份線上傳輸成效成績，工兵營是防衛部所有直屬部隊中最差的，真是雪上加霜，原因是人薪差異的狀況太多。可是看看和工兵營的同級單位，福利中心、幹訓班、明德班都不到十個人，工兵營有三百八十人，怎麼比？防衛部督導傳輸成效又只看筆數，不看比例，福利中心八個人八筆人差和工兵營三百八十人八筆人差的分數是相同的。而化兵營在精實案裁成化兵連、通信營裁掉一個連、憲兵連與兩棲營人員沒有什麼大變動，只不過聽說兩棲營的專業加給被砍得亂七八糟，沒有一個單位像工兵營一樣，在三、四月的時候一次從各聯兵旅湧進一大堆改分配人員，而且裡頭又很多調職同時晉升的狀況，人差不多才奇怪。可是防衛部哪管你，工兵營請自行發佈營長與人事官各申誡一次，人勤令三天內繳至一處五科。
小江看不過去，跑去一處五科去爭，防衛部說放過營長沒關係，線上傳輸承辦人員一定要處分，小江於是卯起來打了一張他自己記過處分的人勤令。「反正我都快退伍了，我一個兵記過我又不會怎麼樣，而且，我瘋了才會把這張人令登在我的兵資上面。我又不會痛。」小江嘴巴上是這麼說，可是掌管工兵營線上傳輸一年八個月，拿了好幾次傳輸成效第一名，常常自詡自己是防區線傳第一人的小江，居然在即將退伍前因為線上傳輸記過，小江渾身上下全都是不爽與肚爛的感覺。
精實案重新編成後，工兵營除了主官管以外的所有職位編制都變了，幕僚變了、士官變了、兵變了，都變少了，但是營長還是營長，連長還是連長，輔仔還是輔仔，我們底下人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我們的主官管對於精實案一點都沒有感覺，「為什麼以前的兵做的到，現在你們這些兵就做不到？現在的兵真是愈來愈爛！」變成一句天天可以聽到的話。編制裝備什麼都變了，主官管的心態沒有變，承辦業務的人事編制變了，但是業務的本質沒有變，收發還是收發，線傳還是線傳，而在這個基層部隊，傳令總機做的事情沒什麼變，站哨做業務的文書業務士的肩頭卻更是沈重，爽者恆爽，操者更操，總司令似乎為這種現象找了個相當合理的理由，他說，這叫做「一專多能」，而疲倦，是我精實案前到精實案後不變的感覺。
營長考上了陸院，八月一日要離防回去唸書了，從此對這個因為他這個紅人該裁不裁的直屬工兵營撒手不管，營辦室人員點了把火，把上上年度公文全部燒了以資慶祝（對了，燒公文有一個祕訣，就是在燒之前，找公差去山外買地瓜。），回頭看看，只見營區裡夜夜笙歌，全營軍官舉杯向營長敬酒，每天一定會有兩條大鱸魚，如果沒有鱸魚就一定會有龍蝦，再不然就是鱸魚龍蝦一起上，戰情室的冰箱裡滿滿的都是啤酒，每天都吃不完，讓我們這些文書每天都還可以有半條龍蝦可以吃，充滿朱門酒肉臭的感覺，也不知道他們幾個校尉軍官領那份死薪水，怎麼會有這麼多錢吃喝。我們充滿了好多感覺，有兵愈補愈少的感覺，不過沒有事情比較少的感覺。在防區直屬工兵營，什麼感覺都有，就是沒有量小質精戰力強的感覺。
大家擔心害怕得要死的精實案編成專長鑑測，後來也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地沒有實施。防衛部似乎以為在五月擎天操演驗證過之前編成的單位就夠了，只要對各聯兵旅、指揮部鑑測就夠了，好像只有一線戰鬥、機動打擊部隊是部隊、只有裝甲砲兵部隊是部隊，我們直屬工兵營就沒有專長、沒有種能、沒有戰力？搞清楚，工兵部隊可是全國軍最有戰力的軍種！後來事實證明，國軍—特別是陸軍，在中華民國最大的用途與功效是救災，在所有急難場合裡被剝削啊！那個兵科比工兵更會救災？君不見「不凡人生從這裡開始」那一支國軍人才招募廣告，空軍是專業飛行教官：「他不只是孩子的好父親，他的管教，是從來不把別人的兒子當人看」，海軍是專業電腦高手：「他不只是一個電腦高手，他的專業，讓他自己在每個加班場合都無所遁形」，至於陸軍，「他不只是個愛民的好青年」，什麼都不是，就是救災！
不過想想，防衛部好像真的覺得我們就是沒有戰力，沒有必要鑑測的部隊，在五月，擎天操演的時候，在防衛部下達的二十幾種演練狀況中，工兵營營區都是在敵人第一波攻擊就被炸毀了，那個時候，我就應該知道，防衛部是怎麼看待工兵營這支部隊。
精實案編成專長鑑測沒有來，也使得幹訓班校閱場工程的拼命趕工顯得更為諷刺。幹訓班工程拼命趕工的原因有三，要趕在擎天操演前完工，要趕在精實案編成專長鑑測前完工，還有在七月初總司令校閱防區精實案新編成部隊前完工。可是在擎天操演的時候，工程還沒有全部完成，工一連還全副武裝在烈日底下灌漿，司令那時候來到幹訓班，看了看，也沒有說什麼。現在精實案編成專長鑑測沒有來，於是前兩個理由都不能成立，拼命趕工的理由，就只賸下為了總司令七月初校閱防區精實案新編成部隊的那幾十分鐘。
而照理來說，完成精實案重新編成後，人員調到新的職缺專長上，如果沒有專長鑑測，至少也要發佈一次人專令，由各連主官發佈人員專長。可是那時候人專令的格式又改了，說以後人專令上的主專長不再是現在的編制專長，而是人員最近一次擔任領導職的專長代號，次專長則是最近一次擔任非領導職的專長代號，以符合精實案後的新一代建軍需求。這套新的人專令作業方式用在軍官方面沒有問題，但是，士兵呢？你有聽過領導職的兵嗎？新的人專令的格式下來的時候，人事官、小江、約翰、所有參一甚至防衛部都不清楚新的人專令到底怎麼作業，結論就是，乾脆不要發。
完成重新編成的人事業務後，連上對我們幾個參一文書什麼獎勵都沒有，一沒榮譽假二沒嘉獎，也罷。總覺得做完重新編成這樣艱鉅的任務連上總該加個菜慶祝一下，不過，就是沒有加菜，營部天天加菜，營部連就是沒有加菜。聽其他當兵的人說，他們連上每個月大概都會加菜一次，怎麼我在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連看到的不是這個樣子，上次加菜還是因為端午節，也不知道伙委小江是怎麼搞的，八道菜裡頭居然有六道是湯，還沒吃飽大家就開始搶廁所。
反正，工兵營編成了。我們防區直屬工兵營成為精實案後的新編成部隊。
審判日過去了。
我終於弄完我的全營新假卡格式，我也終於讓整個工兵營開始使用新公文格式，而且—
我們編成了。
我們量小、質精、戰力強。
上頭說，透過精實案，我們完成了新一代國軍組織再造，在行政院各部門績效簡介中，也可以看到，國防部在七月完成了精實案第二階段各項編裝修訂作業，我們量小、質精、戰力強。在我周遭的一連串變動與混亂當中，在精實案無數後遺症即將出現以前，在疲倦中還沒有辦法意識之後會有著多得跟什麼一樣的人事資訊錯誤、提前退伍案衝擊還有基層士官員額問題的時候，我們得知，原來現在，完成這些文書程序後，我們依據一份錯誤的編裝表以及二十年從來沒有進步過的國軍人事資訊系統完成了偉大的重新編成，在營部軍官的龍蝦與鱸魚殘渣中，在觥触交錯杯盤狼藉當中，我們已經量小、質精、戰力強。
咕嚕咕嚕，肚子在叫。可是更想睡覺。
吃沒吃飽，睡沒睡飽。
量小、質精、戰力強。
-
也就是雲峰軍艦，編號 AP-524，從 1982 起，便是金門、烏坵、馬祖、東引與本島接送人員、物資的主要船隻之一。該艦已於 2012 年因船艙與裝備老舊除役。這艘船的船錨後來放在淡水金色水岸公園展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