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
寫於 2022 年八月
我在八月中用了三天年假回了一趟防區,是退伍之後,二十幾年來第一次回去,把想去的地方走了一輪。那三天其實過得開開心心的,反倒回來之後,卻因為這趟防區之旅,連續兩週都在一種很糟糕,而且會不斷疊加,像是要把人吸進無底深淵的那種情緒中。
我在荷蘭還有美國加州有過大麻體驗,那種體驗是覺得好想笑,接著就是在想笑之上不斷往上疊加,用文學院學到的說法,有種「後設」的想笑。
大概像這樣:咦,奇怪,我好想笑耶?我怎麼了?呵呵!我怎麼會注意到我自己一直想笑呢?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注意的?誰會注意這種事情?去注意這種事情是不是很好笑?呵呵!那我為什麼會注意到我想笑呢?我幹嘛要去想為什麼自己想笑?去想為什麼想笑這件事情,是不是也很好笑?呵呵!那麼到底是我想笑這件事情好笑?還是注意到自己想笑這件事情好笑?還是幹嘛要想為什麼想笑這件事情好笑?為什麼要做這種比較呢?做這種比較是不是很好笑?呵呵呵呵呵呵呵…。
而我這兩週活在一種很糟糕的情緒中,我很感謝這兩週願意聽我講話的朋友,我很需要有人願意聽我說話。
這兩週我的身體裡一直發送著一種糟糕的訊息,我不會說這個訊息是來自腦海裡或是心底,這個訊息不像是來自掌管思考的地方,而像是來自全身每一條神經,甚至來自血管,我的反應是全身都在顫抖。我也不會說像是自己對自己一直說著什麼,這個訊息並沒有聲音。曾經聽說人體掌管幸福感的其實不是大腦而是腸胃,我所感受到的訊息似乎一開始也是來自那個地方,最後從腰間一直蔓延到肩膀。在這邊只能用文字形容,而訊息內容大概是:
我很沒用。
我什麼都做不對,也什麼都做不好,甚至,我什麼都做不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一切都會煙消雲散。
我很沒用,非常沒用,真的很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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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趟旅程是趟慢遊,大部分觀光景點,其實我都沒去,莒光樓啦、古寧頭啦,二十年前就去過了,我想做的是重新體驗當年的自己最開心的片段。簡單講,我就只是騎了民宿提供的單車,在金東晃來晃去而已。
我在升一兵的不久之後,花了三個月的餉弄了一台腳踏車,我不確定是不是跟山外現在還在的那家美利達買的,以前山外應該有兩家車行,所有在金門騎單車的記憶,都很開心。
有了單車代表:你可以比連上絕大部分弟兄更早衝到山外,領到在金假單之後,其他人都還在慢慢走,你已經到了,爽!騎單車去防衛部送假單送公文,從太武山上直接衝下坡,爽!中間會經過山外,順便買兩個口福麵包帶回連上,然後,由於營區蓋在海邊的斜坡上,從大門進去之後,一路都是下坡,所以我會把單車小心牽過大門的雞爪釘、重新跨上單車之後,風風火火,一路粗暴地滑行到安官室前。這兩天還在跟以前弟兄的 LINE 群聊到這件事,他說,他站安官哨時,看到有人騎單車這樣滑到安官室,都恨為什麼不能直接拿起手上的 65K2 對自己的弟兄開槍。
口福麵包是家在山外的麵包店,口味嘛,普普。服役的時候很多東西又不是吃味道的,只要不是自己連上伙食的食物,我們尋找的是自由世界到底是什麼味道。口福麵包一方面是種戰利品,帶著口福麵包回到連上,代表你去了山外;一方面是種安慰劑,帶個麵包給其他弟兄,代表的是就算我出去了我也想到了你,雖然一定程度比較像是炫耀就是了。這趟在山外,看到口福麵包的鐵門深鎖,聽說搬到了金城;我沒去找,口福麵包不在山外就沒意思了,但人家必定是為了自己的營生搬到金城。
如果伙委這種一早就去山外市場買菜,或是其他工連來營部連洽公,早上就會經過山外,就可能會買一家叫做阿英豆漿的早餐,大概就是飯糰與豆漿之類的。我自己大概都是下午洽公,上午整理其他工連帶來的東西,下午再去防衛部,本來就很少早上離開營區,在金休假大概也都是先吃完連上伙食再出門。本想問問這個在山外市場的阿英豆漿還在不在,問一下民宿老闆,老闆說他聽都沒聽過。
我選在山外住宿,因為對我來說,在防區休假與山外應該是要畫上等號的。不過,怎麼口福麵包與阿英豆漿都沒有了,這些可都裝滿了我對於所謂自由最豐滿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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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在山外的民宿放好行李,拿到一台登山車,就先往以前的漁村營區方向,車況不是很好,大盤已經變形了,每轉動一次大盤,都可以聽到鏈條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
刻意不走大路市港路,從湖前的小路繞過去,那才是我以前為了躲避憲兵的單車路線。另外一邊塔后也有條泥巴小路,那條小路以前充滿牛糞夾雜的青草香,夏天開滿了牽牛花,路邊也有牛隻晃來晃去,不過會經過後指部,沒事經過其他部隊大門,不舒服,所以大概不太會選擇那條路。
只是現在,無論是湖前還是塔后,都蓋上了一大堆的新建築物,塔后原本空空蕩蕩的,就是一大片空地,沒想到現在蓋的房子反而特別多,這一帶居然還有全聯超商,完全不是我記得的金門防區。反觀,山外那三條街原本塞滿了阿兵哥,以及專門為了服務阿兵哥的店家,像是網咖、退伍紀念品店(搞不懂到底是誰開始退伍要送人家一套指揮刀的風氣)、三溫暖,全沒了,店面都是鐵門深鎖。可能過沒多久,我們會改稱塔后是金東第一鬧區吧?
在已經變成金湖鎮清潔隊資源回收中心的前漁村營區、還有靠海的幾條小路遊蕩一陣,在新湖漁港看看料羅灣。變成垃圾場至少還是個有人味的地方,你看看花崗石醫院,都已經變成 YouTuber 去半夜探險的鬼屋了。大約下午四點,天還亮著,思忖著有什麼可以兩三個小時內來回,天黑可以回到山外吃飯的地方。眼前就看到料羅碼頭,那個二十年前把我送到金門的地方,我跟這個鬼地方一切愛恨交織的孽緣的開始。
料羅港應該是不能進去的,現在應該是海巡看守吧?至少靠近去看看也好。以前料羅還有戶民家,專門賣來自對岸的走私品,其中最有名的是滴水觀音像,有些弟兄會特地買來寄回家裡;這戶民家就跟周圍其他房舍一樣,平時關上大門,外觀無異,去之前還要先打電話預約,這個地方要怎麼去、有什麼可以買,在弟兄之間都是口耳相傳,不會留下公開資料,但奇怪的是似乎又無人不知。二十年後,我想因為小三通,這門生意應該早就沒了。
金東的公路是自行車愛好者的天堂,路又平、車又少,沿路都是茂密的樹蔭。下次我想帶我自己的公路車來。
雖然這樣去料羅比較遠,但反正我是來休假的-我先折回山外,看一下市港路以前那家賣蜜豆冰還可以刺名條的店還在不在,果然沒了。轉彎太湖路,經過那個巨大、溶不進背景,跟旁邊山外的三條街看起來是兩個世界,完全就是在破壞市容的免稅店。遠遠看,縣立醫院什麼時候變得那麼大了,話說好像也已經不是縣立的了,變成了衛福部的醫院。
經過讓人舒服的人工湖(雖然我也知道人工湖的另一邊是讓人抓狂的幹訓班),去畜產實驗所拍個兩張照片(這地方我以前也沒進來過),拍一拍巨大的「青草地」牌牛奶盒雕塑,還有那個讓人不知道從哪裡開始吐槽的吉祥物 ─ 有隻乳牛穿著顯然是美國隊長仿冒品的制服,盾牌上居然寫著毋忘在莒。仔細一想,我服役期間,好像也從來沒有喝過金門本地的牛奶,這個地方對我來說又熟悉又陌生。
回頭走三多路、金港路到達料羅海濱公園,沿路那些閩式建築,倒是跟記憶裡頭一點不差,來領新兵,來領台灣送來的冷凍副食品,就是這條路。我在料羅海濱公園脫下了鞋,踏在沙灘上,讓海沙穿過我的趾縫-這是我在金門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以前不斷被告誡,沙灘是反登陸的戰場,掛滿了軌條砦,沙灘上有地雷,所有的沙灘都不能去;在金休假又要穿制服,穿著制服不穿鞋襪,那一定是被登記服儀不整等著軍紀再教育。還沒去過一次沙灘就退伍了,而現在呢,原來這就是防區的沙灘啊。我來這裡休假,就是為了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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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我就開始不對勁了。
我回程選擇走環島南路,一路上都沒有車輛,要入夜的金東公路就是這麼安靜,甚至有點嚇人的安靜。我從東往西走,西沈的太陽在我前方,金光在路樹的枝枒之間閃動,樹影全是黑色的,天色也開始從橘色變成紫色,路燈一盞盞亮起,穿過樹影是夏天微微的海風。我的身上是汗水的臭味,衣服上、我的棒球帽上再經過海風這麼一吹,應該會冒出一層白色不規則形狀的鹽粒。啊!這個氣溫,這個太陽,這個路面,這個風,這個氣味,這個位在湖前的路口,我累了、餓了,我可以回到連上吃飯了…
不對!我退伍二十年了!甚至,我的部隊都不在了!
雖然漁村就在前面,我為什麼會想回連上吃飯?我明知我是要回去山外的。
該死啊,這條是下工的路,現在是下工的時間,從料羅碼頭、幹訓班還是什麼其他地方,回到漁村營區的時間,在這個路口,我好像跟二十年前那個穿著迷彩服,坐在十噸半卡車上,那個沒用的二兵的身影重疊了。同樣的環境,同樣的飢餓,但是我不該有同樣的本能或制約反應啊,我已經退伍二十年了。
但我完全忍不住另一個想法:現在其實已經錯過吃飯時間了,連上如果知道有公差,工差又可能錯過吃飯時間,那麼會幫公差留飯;中山室最後面的那張桌子現在應該已經擺滿了便當,我拿了便當之後,可以先去營辦室,吃一吃之後開始登記學長從防衛部拿回來的公文。營辦這個時間雖然吵,但總比在中山室吃飯好…這什麼鬼啊…
這些事情我都應該忘了才對,我已經二十年沒想過這些事。可是,身體都記得,我的身上,還有著那個二十年前的二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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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手機隨手拍了兩張照片,繼續獃了一兩天,騎車遊玩,倒也沒什麼。回來過幾天,反倒是身體又想起來什麼事情,下班回家後覺得胸悶,身體無故地顫抖,像是氣到發抖的那種,很像是曾經的那個二兵慢慢地回來了。那個二兵沒有面貌,他更像是一些粗暴、原始的生理反應,或是情緒吧。以前那些軍官還有學長的臉與名字,我都想不起來了,但是身上卻慢慢冒出那個二兵曾經面對那些人的反應。在那個路口我應該打開了什麼開關,有什麼腺體開始產生讓我覺得自己很沒用的分泌物。
我這二十年應該過得也不差吧,好歹我也拿到一張國立大學的碩士文憑,雖然現在來看當然覺得很爛,但也算是那時我可以交出最好的論文了。我在軟體產業也應該做得不差吧,前幾個月我才剛幫公司挺過一個原本無法交付的專案,所以我可以來休假,雖然失敗收場的專案不少,也做出幾個可以用來溫飽的產品。我在這個社會上也不算差吧,雖然還在付貸款,但我也已經有了房產,我可以負擔我自己還有父母的帳單與稅單,我好歹也是一個組織下有個位數工程師的資訊業小主管。我也騎過西進武嶺,雖然這輩子大概也就只騎這麼一次了。我應該已經過上自己的人生了吧?
可是我在十噸半卡車上的期待,是不是一次一次落空了?可是連上真的有幫公差留便當嗎?有哪些幹部還留在連上,這些幹部都搞清楚公差派往哪裡了呢?幹部記得公差還沒吃飯嗎?連上真的有留便當嗎?
還是,我剛回到連上,還沒吃飯就得要上哨?就算出公差,我依然是營部文書,回到連上之後,會有軍官找我嗎?七點差不多是收發業務的登文時間,我是不是要馬上去營辦室登記學長下午剛從防衛部拿回來的公文?人事官會不會找我?營長還有其他營級幕僚會不會找我?處理完營部長官的任務,回到連上晚點名,晚點名完又是一些破冬的學長把新兵集合起來,我的便當是不是早就被當成沒人要的,直接丟進了垃圾桶?
打開便當盒,裡頭裝的是什麼?是熱騰騰香噴噴的白米飯、吸飽水分的精緻美好碳水化合物,還是我們從那個長年管理不善、陰暗悶熱潮濕、又爬滿蟑螂的糧秣庫房當中,硬是拖出來、充滿腐敗氣味的蟑螂米?
就算有便當,我吃得下去嗎?這東西能吃嗎?我聞到這個氣味,有能力把他塞入口中嗎?
連上甚至可能覺得就算公差回來,也不會想吃蟑螂飯,就整桶整桶的倒掉吧。軍官大概會去叫海鮮餐廳的外賣吧?弟兄呢,反正晚點名過後,小蜜蜂就會出現在營區外頭,弟兄們就會自己去弄組炒泡麵加上阿薩姆奶茶,或是來塊蚵嗲。可是我還是二兵,我還是那麼菜,我連去小蜜蜂的趴數都還沒有。
我還沒吃飯,營部長官不在乎,連級的長官不在乎,那些已經破冬的學長也不在乎,可是我還沒吃飯。營辦公室的學長可能帶了幾個山外的口福麵包,可能會有人施捨一個給我,通常是沒有。
我還沒吃飯。這頓就不吃了,下頓呢?明天的早餐應該是吃稀飯吧?用的是什麼米?學長們買回來的那個阿英豆漿是什麼?
我的身體實在不應該記得肚子餓了要回到連上吃飯;因為,身體馬上又回想起,回到連上沒飯吃。二十年了,腦袋裡頭的很多都忘了,但是身體都記得。
回到連上沒飯吃。
回到連上沒飯吃。
回到連上沒飯吃。
我什麼都做不好,我在工地做不好、出公差做不好、衛勤也做不好、文書也做不好,你們什麼事情都要我做,但是我什麼都做不到,都做不好。我出了一天的公差,但是回到連上沒飯吃;我只是一個肚子餓了想吃飯的二兵,我就是這麼沒用。
你們不讓我休息,可是我還沒吃飯。你們不讓我出去,可是我在這裡沒飯吃。你們什麼事情都要我做,可是我在連上沒飯吃。我已經沒吃飯了,你們還要處分我。
做不好被處分是應該的。衛勤做不好,全副武裝罰站是應該的;公差做不好,被學長在大寢室集合也是應該的,我就是這麼的沒用。可是你們也在工兵營上、也在營部連上,你們都應該知道的呀!連上是沒飯吃的呀!我連讓你們注意到這件事情都做不到嗎?我這麼沒用嗎?
新米不是早就獲撥了嗎?我們只吃了三個月的庫存米不是嗎?我不是早就已經退伍了嗎?甚至,在精實案之後的更多裁軍計畫之後,那個部隊早就已經消失了,那個你肚子餓了想回去,但是又不讓你吃飯的營部連,早就煙消雲散了,在身上,為什麼還有著一個飢腸轆轆的菜鳥二兵?你那時候不早就二十幾歲了,怎麼卻沒用得像是個口腔期的嬰孩?
那天騎著單車回到山外,我看了看山外籃球場的金湖盃比賽之後,不就去吃了一份魚排與豬排的雙拼嗎?我這幾天也吃得很好啊!我現在早就是中年肥胖的身形,為什麼沒辦法關掉身體傳來的這個訊號?停止這一份混雜著沮喪的飢餓?我為什麼沒辦法停止這個念頭?我這麼沒用嗎?
或著其實根本是你刻意把這個二兵留在身上?你退伍之後就大膽地把在軍中這段時間能寫下的都寫下了,覺得我用自己一枝筆幹死防區所有人,搞到人家說我震驚了國防部,有人說寫了這種東西要注意自己安危,你寫了一大堆軍中作業的荒謬之處,但這個二兵提醒了你,你只是因為肚子餓了。你也沒辦法真的為多少人發聲,你覺得自己連上的人搞不清楚你的業務,你對其他人的了解也沒多少,更不要說其他連了,你只是自己受不了了,餓到受不了。
可是你這麼做,又讓一個二兵在文字中重新入伍了,然後他在故事中從來沒有領到退伍令,你讓他一直停留在 1999 年。然後就不理他了,該處理的你都沒有處理,都沒有想過這個二兵又悄悄地爬回你的體內,然後在想不到的時候,他回來找你了。他還是餓著的,口福麵包與阿英豆漿都不在了,你要拿什麼餵飽他?你真是沒用。
我就不能跟別人一樣好好退伍嗎?我連這個都做不到嗎?我這麼沒用嗎?
我這麼一直想著自己是不是很沒用,那不就真的很沒用對吧?我真的這麼沒用嗎?
有個二十幾歲的菜鳥二兵這時候餓到哭了,有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聽到他哭,也不知道是不是也哭了。說起來,都只是因為被一個環島南路上的路口弄哭了。真的很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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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二兵還是在那裡。
先放空吧,先不要去看他,隨便看往哪裡都好。在服役期間,從集合場上抬頭一看,就是獵戶座的明亮腰帶,然後,會看到最耀眼的天狼星。天狼星不會幫你解決任何問題,也不會給你什麼希望與勇氣,你去看他,只是因為他剛好在那裡而已。我不覺得天狼星是因為什麼特別的理由或目的,所以在那裡,我被分配到一個料羅灣新湖漁港旁的工兵營,或是我之後又去了哪些地方,宇宙萬物所出現的位置,可能都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與目的。
在台北的光害中看不到星空,甚至這次去金門,明明是晴朗的八月夏日,在金湖鎮上居然半顆星都沒看到,金門已經變成這樣的地方。你也不用去找什麼天狼星,問題不在天狼星在哪裡,你唯一介意的,是那個二兵還在那裡。無饜止的飢餓感與「我好沒用」的訊息一直放送著。
我找了幾個朋友聊聊,我覺得我需要找人說說話。其實我一開始只知道,在湖前的路口想到我可以回到連上吃飯,就開始覺得哪裡不舒服,可能是繼續在金門遊蕩曬太陽壓抑了那份感受。我隔天甚至去了(南雄旅弟兄)號稱全金門防區最好吃的南雄炒泡麵綠園餐廳,麵裡頭湯汁濕潤,塞滿了炒蛋以及肉絲,口味其實有點太鹹了,我不覺得這個口味可以讓觀光客覺得好吃,但是這個價位還有飽足,就是阿兵哥要的味道,到了金門的冬天你就會知道這種鹹度有多重要。那時候,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先被放著。
我很感激我有朋友可以跟我聊聊。我那個十來人的辦公室裡頭,同事要不是替代役就是免役,算了算,有當過兵的居然也只有我一個人。我認為這應該是對的方向,義務役士官兵愈少,代表軍隊應該變得以志願役為主,更加專業化…吧?大量高學歷義務役士兵進入軍隊,我二十年前看到的就是以士代官、以兵代官這種莫名其妙的現象是軍隊的常態,幕僚軍官的工作丟給阿兵哥做,一來阿兵哥也沒受過專業幕僚訓練,業務都是口耳相傳,志願役幕僚軍官的素質更是整組爛光光。當兵不是多有趣的話題,但是少了這個話題可以聊,人居然也會偶而犯賤地覺得寂寞。
但跟人聊聊總是會有收穫的。比方說,當我開始尋找這種不舒服的情緒到底從何而來時,只需要有一個人繼續隨意追問:「想到要回連上吃飯,你有什麼好覺得不舒服的?你們連上都吃什麼?」啊,吃什麼啊?我-我回連上沒飯吃啊!
還是寫下來吧。我這個人,最後還是得要透過寫作,才能夠把一切破碎的感受組織起來。我沒有預期這一趟隨性的慢遊,居然直接讓我必須直面金門、還有金防部工兵營這個地方,到底留給了我什麼肉體中最深刻的恐懼。台灣的 GDP 與軍事力量評比都是全世界第二十幾名左右,我在這種地方服義務兵役,居然需要擔心自己可能會被餓死,過了二十幾年,我還居然留著這個創傷。看看中華民國對我做了什麼。
我也很感謝願意聽我說話到現在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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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二兵還是在那裡。他好像要慢慢離開了,但我覺得他隨時會回來。
我應該是趕不走、殺不死、埋葬不了那個二兵,我也不能不管他。在我的軀殼崩毀之前,我們要一起共用同一組四肢五官內臟所建築起來的營區,那我們應該來梳理一下我們的關係。從梯次來看,我們應該是同梯吧,可是,你還是那個剛到部隊的新兵,我早就領到退伍令,已經退伍二十年,就連除役都已經十年了,我比你早退伍,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是你學長,我跟別的學長不一樣,我要罩你。
一八一五梯次的陸軍金門防衛司令部工兵營營部連二兵戰鬥工兵楊 ○○ 你聽到了嗎?學長要罩你。
你下次回來遇到什麼問題,誰欺侮你了,你可以找學長。我又是你同梯又是你學長。學長罩你。
我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回來,可能是另一個雲彩飛盡、華燈初上的時候。不管你什麼時候回來,學長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