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轉到

16 消逝

寫於 2022 年十一月

漁村的夜空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我就從一個剛退伍寫文章衝撞國軍的小子,變成一個憶苦思甜的老兵了。

我是個工兵,是個參一文書兵,也擔任過一陣子政戰部的新聞兵,但經歷二十年的歲月,最終到了坐四望五的年紀,不但退伍多年,甚至也除役多年,成為每年縣政府「老兵召集令」活動要召集的那種老兵。是個覺得應該沒有機會抽到限量的紀念酒,但又難免還是嚮往可以抽到紀念酒的老兵。一個多年後看到在精實、精進、精粹案之下,如今多少營區都已經廢棄,感到無比唏噓的老兵。在已經實施全面募兵制之後,又聽說義務役役期要改回一年,又不禁擔憂的老兵。

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寫的這些文字,停止衝撞的哪天,就從我如何讓長官、讓我認識與不認識的人看到精實案下的基層部隊到底有多混亂,變成我今生滿滿的回憶了。那天,我有個舅舅,請我們家裡吃了一頓飯。

▲ 指南山莊

商周版本的《驗證精實案》出版的幾個月後,接到家母的電話,說,我們那個平常很少往來、幾年都不見得見到一次的舅舅—其實應該說是表舅,是家母的表哥,但家裡還是要我稱他舅舅—要找我們家吃飯,三姨媽家、五姨媽家都會去。

家母轉述,舅舅交代,我一定要出席,他很想要見見我,印象中這位舅舅很少請我們這家吃飯,而且既然是家母轉述,那也變成家母要我去赴宴,那就變成非去不可了。

宴會時間在週末,地點是指南山莊營區。在我求學期間,指南山莊對我來說,就是塊隔開了母校兩個校區中間的一塊地;在母校開始鋪設學術網路的那幾年,由於兩個校區之間隔了一個指南山莊,沒辦法把網路電纜拉過去,所以兩個校區分別架設了發射站,用無線的方式傳送網路訊號;有些附近居民大概覺得發射站所發出的電波會影響身體健康,三不五時會往發射站丟石頭,只要哪個發射站被打歪了,偏離訊號傳送的軌道,山上的那個校區就會斷網。說也奇怪,如果照原本的電波軌道,還不見得會把電波打到居民身上,你把他打歪了,不就更有可能往你身上發射電波嗎?

而退伍之後,看到這個營區,也整個覺得不習慣。我習慣的營區是用空心磚加上水泥建造的,外牆塗上迷彩,在這種營區裡頭,來來往往的都是穿迷彩服的人。指南山莊讓我無法聯想到營區,這地方給我的感受倒像是南海路上的博物館那類型的建築物。

總之,我知道指南山莊在哪裡,從來搞不清楚裡頭是個怎樣的地方,做的是些什麼業務。

舅舅來金門看過我。下部隊那年的七月,一個萬里無雲的大熱天,舅舅來看過我一次。快十一點左右,安官室接到電話,要找連長,轉接到連長室之後,連長廣播找我,要我把衣服穿好,把皮靴稍微弄乾淨點—工兵弟兄的鞋一向是全防區最髒的,我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被連長叫上了小車,前往花崗石醫院,帶到花崗石醫院的一間會客室。連長先請示進入,關上門,在房間裡頭講了兩句話,又出了房間,叫我進去,我看到在穿著軍便服的舅舅坐一張辦公桌後。

我突然想起來,明明家裡在六月初的端午節擴大眷探看過我,端午節後,營部正忙著弄精實案部隊重新編成的時候,又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打到連上找我,說會有人來看我,家母在我入伍前兩年生了一場病之後,詞彙變得比較有限,話也講不清楚,我也搞不懂誰會來看我。應該是在端午節期間,家母遇上了舅舅,舅舅就答應了如果到防區公出,就會來看看我。舅舅讓連長先離開,讓我在花崗石醫院獃到快要下午兩點,讓花崗石醫院出了台小車,再把我送回連上,連上下午兩點的集合、任務分配,也差不多結束。

連上知道這件事情的人應該不多。連長應該沒有跟別人提過,我總覺得連長隱藏了很多連上的秘密,其他知道的,就是小車駕駛與接電話的安官了,駕駛小車的學長記得應該隨著八、九月提前退伍案之後的大退潮一起退了,哨上的安官雖然七月才剛晉升下士,但因為家住中部,十月多也因為震災辦了提前退伍,就像我也不知道許多同在連上的弟兄的事情一樣,營部的長官與連上弟兄應該都不知道我這件事。

站安官的下士學長下了哨,脫了衣服,只穿條草綠汗衫坐在大寢室外的大樹下,準備去出製磚廠的公差—理論上有衛勤的弟兄也揹待命班,不該出公差,但這個部隊從來就沒遵守這個規矩—看到我回來,用一種像是埋怨的語氣說,「吼!原來你也有『八苦』喔!」

我不置可否,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但我好歹也知道只要抽到了防區的籤,不管有什麼「八苦」,除非部隊移防,否則在退伍之前,就始終會在防區,頂多在防區的不同單位間調動。我們工兵營屬於防衛部的直屬部隊,防衛部總不可能移防吧?平常我會接觸到一處、三處的文書,在本部連也不見得過得有多好,在我當時的認知中,也沒有政戰部這類的單位。也或許是某個時候開始,我也就認定自己是個外島工兵,就是這個工兵營的參一,我也沒說什麼,就把衣服也脫了,我正精神飽滿,跟著一起去製磚廠收磚,這天大太陽,空心磚下午就該曬得差不多了。

在花崗石醫院的那兩個小時也沒發生什麼。有人打了兩個餐盤上來,我和舅舅各一份,在辦公桌的兩側用餐,花崗石醫院的飯菜比較像…住院餐,沒特別好吃也不算難吃,而防區到底哪些單位用餐盤、哪些像連上用碗公吃飯,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舅舅一邊吃,一邊說,他早上九點抵達防區,參加一個單位的開幕儀式發表致詞,下午再去幾個單位,就要搭機回去了,稍微推算,那大概三、四點就要去機場,是個來去匆匆的行程。

面對舅舅,我也不知道該用面對家人、還是面對長官的方式答話,舅舅也沒問我過得好不好之類的,他應該也知道基層營連的生活就是那樣,反倒是他跟我講了比較多家裡的事情。吃了十五分鐘的午飯,看到我人還活著四肢完好,就打算午睡一下,也招呼我一起睡一覺—軍中在午餐後,原本就是午休時間,這間會客室裡頭也安排了兩張床,我也樂得在這裡歇一頓—這可是冷氣房呢!在連上哪有在冷氣房睡覺的待遇?

沒脫掉迷彩服,我就躺上床鋪,閉眼之前,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日後,我要用惡毒的文字遊戲描述這天發生的事,或許可以寫成—這裡有個基層工兵部隊的參一文書兵,才剛與弟兄們完成巨大又浪費人力的精實案文書作業,拿到一份根本不該用在外島部隊的編裝,他的部隊正面對著編現不足的窘境,接下來幾個月還會更加嚴重,這時候有機會見到國防部人力司的將官,但是長官這時候只顧著沈睡…。我該寫出這麼惡毒的文字嗎?咦!我是不是已經寫出來了?

搭捷運到動物園,再轉乘二三六公車到達母校門口,一路上想著,在我開始一開始動筆之前,其實也沒想過到底是要寫給誰看的,只覺得我在政戰部期間寫過好幾個部隊的報導,只想寫篇屬於我的部隊的故事,但說不定我是想讓舅舅看到,我這樣一個從小在星星泡泡堆中、吃著配給的大米與沙拉油長大,喝水的杯子上總寫著「黃復興黨部敬贈」的眷村第三代小孩,想讓我的這些叔叔伯伯知道,我所看到在精實案下的部隊是什麼樣子。徒步走上指南山莊,跟大門衛哨說我是軍眷,就放了我進去。大門進去第一棟建築物就是餐廳,推開白色的木門,家母、還有其他家母那邊的親戚,像是三姨媽、三姨丈、五姨媽、五姨丈,都已經入座了,我也到家母身邊坐下。

餐廳裡頭,看起來就只有我們家這一家軍眷桌。環顧四周,旁邊還有七、八張桌子,那邊是一片鬧哄哄的青色,鬧哄哄的是屬於宴會的交談聲,至於為什麼是青色?那七、八桌滿滿坐著的,都是穿著軍便服、有說有笑的國防部軍官啊,而且連舅舅他那一房的家人也沒來。我不禁想到,在兩千多年前,項羽曾經請了劉邦吃了一頓酒宴…。

宴會開始了,舅舅站了起來,他同樣穿著軍便服,從他所在的軍官桌走到了餐廳前頭。「楊 ○○!過來!」也不知道這是一道是由將官下達給一個小兵,還是長輩下達給晚輩的命令,不管是哪種,在這個場合,我沒有任何可以抗命的機會。舅舅一把把我抓了過去,左手持著杯子,右手摟著我,手掌搭在我的右肩上,以宏亮的聲音說著:

「各位長官!各位同袍!各位弟兄!」

指南山莊餐廳裡安靜了下來,目光都看著舅舅,還有舅舅身邊的我。

「耽誤大家一些時間!」舅舅繼續說,「在這邊,我要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舅舅拍了我的肩膀,「就是我的外甥。我這個外甥啊!他啊!他很優秀啊!」接下來,他每說一個字,就拍了我一下肩膀:「他啊!很.會.寫.文.章!」

餐廳依然是安靜的。舅舅把我推開,下了另外一道命令:「好了!去吃飯!」

屬於宴會的那種吵鬧又回來了,舅舅回到他的軍官桌,我灰溜溜地回到家母身旁坐下,而且突然可以理解為什麼家父為什麼沒來,為什麼不太想出席這個場合。「怎麼回事?」家母看起來搞不清楚狀況,「嗯…舅舅誇獎我,說我很會寫文章。」「喔!好棒喔!很會寫文章!好棒喔!」

我們這桌軍眷桌就繼續各種家常話題—最近碩士班讀得怎麼樣啦?什麼時候要畢業啦?畢業以後打算做什麼啦?我那個嫁到國外的表姊可能什麼時候要回來啦?南門市場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點心你們有沒有吃過啦?啊姊夫有沒有打算退休啦?菜餚一道一道端上餐桌,我也就拿起筷子吃了起來。中華民國國軍教會我不少事情,我想其中有一項應該是,就算是多尷尬的飯局,只要是能吃的食物,我都應該吃下去。

飯局差不多要收尾了,其他軍官桌的那一大片青色慢慢散去。舅舅又走了過來,告別我們這家子人,又把我抓了過去。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用拳頭搥我胸口。

「你啊!(搥)楊 ○○ 啊!(搥)你小子啊!(搥)年輕人啊!(搥)年輕人啊!(搥)很厲害嘛!(搥)很會寫嘛!(搥)很會寫嘛!」

搥搥搥搥搥。

▲ 塵封

我不知道因為我,讓舅舅遇到了什麼事,面對了什麼壓力,我也不太敢開口問,但就算我不知道這些,我就算再笨,也不會不懂舅舅的意思:小子啊!你夠了吧?

但我這樣也夠了吧?我不知道這七八桌國防部軍官裡頭有哪些人,但我一個小兵寫的東西,我所看到的精實案下的基層營連,也已經被國防部的長官們看到了。我有好多事情想要記住,也希望能被更多人記住,長官們或許也會記住吧?

其實我也不指望多少人可以看到,而是有能力改變些什麼的人能看到,離開那個地方我也不能做些什麼了。2002 年有次國防部找我去看了一個新的人事系統,看看軍中有哪些進步,我也只是走馬看花,這套系統改變多少、好不好用,該是去問還在每個月還在做人令做線傳的人吧。

展示結束,當時的總司令霍守業還見了我五分鐘,給了我兩份外島服務紀念章—這玩意在拍賣網站上,市價一個一百六到一百八之間,我那時在想,或許,我的紀念章不太一樣,因為是總司令給我的,不過,說起來,全軍拿到的外島服務紀念章,都是總司令給的。

我都來給軍方摸頭了,接下來還要寫碩士論文,真的沒力氣再管這些事情了。這樣,對我而言,應該夠了吧?

再一次遇到舅舅,他也已經退伍了,那天在外婆家,他梳了一個油頭,穿著有變形蟲花紋、有點花俏的襯衫,變成了一身的商人打扮,又過了幾年,有陣子又在新聞上看到他。在這幾年之間,花崗石醫院也被裁撤了,指南山莊營區這塊地也被交給了母校,成為校地的一部分。我所去過的營區、去過的軍事設施,還有我過去的部隊,都隨著歲月慢慢消失。

在工兵營搬離漁村營區的時候,我正在寫碩士論文。之後我在學校做了一陣子行政工作,在準備轉行成為軟體工程師的時候,國軍繼續精實案之後的精進案,2007 年防衛部從司令部降為指揮部,各旅又改編為守備大隊的時候,我正式改行;在 2013 年精粹案的時候,我在一家本土的軟體公司擔任手機 App 開發的小主管,管理十名軟體工程師,最近幾年我又換了一次工作。我的時間放在職場上,我認識了很多的新朋友,我賺取薪資然後繳稅給中華民國。軍旅、以及防區發生的種種,也離我愈來愈遠。

但過去總是陰魂不散,記憶總是等著在一個你沒想到的時刻回來侵襲你,有些你沒想過的鑰匙會扭開櫃子上的那把鎖。像是,在 2022 年中開始,你又感受到備戰的緊張氣氛,你從新聞上,看到正在將義務役從四個月的軍事訓練變回一年時間的消息,你突然想回去一趟,你又真的去了一趟。還有,你聽到有人告訴你,弟兄不在了。

這些,也讓我開始回想二十年前的一切,想到我當初還有一段沒寫出的第十五章,我趕緊寫了下來。還有—我不滿的是什麼?我又曾經收穫過什麼?

▲ 不滿

過了二十年,我似乎有能力說明上個世紀九零年代的國軍遇到什麼問題。

軍中分成領導職與幕僚職,領導幹部負責管理、統御部隊,幕僚職則負擔那些一日不可停下的業務。由於基層幹部人數不足,在補充幹部的時候,優先補充領導幹部,導致幕僚軍官缺員,在晉升時,也往往看重在領導職、而非幕僚職的表現。九零年代,大專教育普及,大批的大專兵進入軍中,這些大專兵比軍校教育出來的軍官,更清楚怎樣經手業務,結果就是,大量的日常業務,就落在義務役官兵的身上,以士代官、以兵代官,居然變成了常態,至少在外島陸軍如此。

而在外島,還會有因為是在外島,所以產生出的業務。在薪餉的部分就多出一筆外島加給業務,休假的部分還多出了返台、眷探、返台特別榮譽假等不同種類的假期,還有隨之而來的差假人數管制、機位安排等工作,假單這種應該很簡單的東西,卻成了一種特別複雜的稀缺資源,每個部隊居然還需要有人專門負責。加上外島駐地分散,又導致許多可以在營部統一負責的業務,分散到了連隊、甚至排級的單位,有更多的人員必須承擔業務。

這同時也就代表著,大批原本應該從事戰鬥工作的人員,得去擔任非戰鬥性質的工作。在這種狀況下,還想要看起來有著優秀的訓練與戰備表現,就讓部隊走上了造假這條路,讓基層營連造假的誘因太大了。一個被送到外島的阿兵哥,就這樣一直做著業務,奮力用文書維持著讓部隊得以運作的那個軀殼。承辦業務所需要的知識不是透過系統化訓練,而是讓流水的兵之間透過師父徒弟傳承,參一二三四各參文書都沒有相關的訓練班隊,而業務做不好,改進措施也不是看看基層到底是誰在承辦這些業務,而是下達更多的規定,印行沒有人去看的手冊。

然後國軍推動了精實案,朝著精簡的方向前進,但是國軍這個巨大的暴力機器,還是先維持著原本的步伐,按照慣性的軌跡移動。我在部隊裡頭的貢獻是什麼呢?我做的,都與大方向背道而馳。姑且不論部隊帶給我個人什麼,部隊要我做的事,要我付出的,我在二十年之後還是一樣困惑。

我在政戰部,幫一份兩年之後就被裁撤掉的軍中刊物,維持了半年的生命。我所屬的工兵部隊在裁軍的大時空之下繼續大興土木,好讓日後縣政府有著大大小小的營區可以拆除—就在各師改編成聯兵旅,大量部隊移防回台灣的那天,我們應該要知道防區以後不會有那麼多的士官,也不需要自己訓練那麼多士官了,防衛部選擇了擴建幹訓班校閱場。

幹訓班校閱場是合併原本幹訓班以及被裁撤的明德班而成的,裁撤明德班是裁軍大方向的結果,不也就清楚代表了,我們不需要這麼大的幹訓班?

那這個工程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因為我們還有個工兵營,所以要讓工兵營有事情做?但是在精實案部隊重新編成的前後,因為不確定之後的編制,我的部隊因此並沒有撥補到足夠的兵員,編成之後的員額也變少了,但部隊還是照著慣性運作,各種日常業務,還是那麼多。

別說為誰而戰,為何而戰了。在這個豬吃人狗吃人的環境中,我在戰鬥嗎?我能戰鬥嗎?或是,我能夠支援了哪場戰鬥、哪種戰鬥?部隊曾經讓我學會任何一種戰鬥方式嗎?我做的哪件事情跟戰鬥有關嗎?國家召集了我,但我到底捍衛了什麼?如果我真的從事了某種戰鬥,大概也只是與體制、與各種作業規定奮戰。

我恨死了這一切,我恨死了那段疲倦、空虛、胡搞瞎搞的軍旅生涯。但是在拉大的時間維度之後,以前當兵時每天那種不真實的感受,或許也隨著精粹案之後全面募兵制的實施而消失了,消失的好不真實。

我恨的對象不見了,我應該要開心吧?但好奇怪啊,當我沒有對象可以恨了,身邊愈來愈多人沒有相同的經驗,想要描述那個已經過去的時空,但愈來愈少人可以和你交集,有時反而覺得寂寞了起來。

你看,一群男性聚在一起,最能夠討論的話題,就是女人還有當兵。在一家軟體公司,一個主要由十來個男性工程師與專案經理構成的部門裡頭,前者嘛,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門不希望你談,後者嘛,你突然發現,整個部門裡頭居然只有兩三個人當過兵,免役的、服替代役的、反而才是主流。

▲ 收穫

可是我在軍中還是學了不少東西。

我沒學會多少戰鬥工兵技能,服役期間就滿懷著恨意架過兩次橋(但說也奇怪,我去我們的 LINE 裡頭問,架兩次橋居然已經是最多的了,其他人就只有個一次,或根本沒架過橋),但我其實在工兵營學會不少東西。我學會了一種用方鍬鏟沙時省力的技巧,也學會了在搬水泥的時候,如何放低身體重心後,兩腳都大步橫跨,好快速奔跑的那種叫做「七星步」的步伐。

龍淵,我那個弟兄,那時候也教會我怎樣調製提振精神的飲品。

如果早上八點鐘被安排的任務是去製磚廠,那麼大約十點到十點半左右,就會做好可以鋪滿製磚廠那塊泥巴地的數量的空心磚,接著就是讓日光曝曬,下午再來收磚,「小蜜蜂」也會準時出現。我們會買一瓶一公升的沙士與維士比,然後看龍淵表演。

大家先用幾個紙杯分掉介於三分之一到一半的沙士,然後直接從瓶口倒入維士比,蓋回瓶蓋,快速晃動,就成了散發著一點點酒香,有著一層泡沫,喝起來甜味中帶著酸味與酒香的特調,一口下去,馬上舒緩了搬磚一個上午的酸痛。如果沒有出花力氣的公差,可別隨便喝,否則晚上睡不著,隔天無論是衛勤、業務還是公差,全都作息大亂。

雖然碳酸飲料那麼多種,龍淵總是挑選沙士,我們幾個菜鳥也一向信任龍淵的鑑賞能力,就算小蜜蜂也賣套好的特調,我們還是喜歡看龍淵表演。根據他的說法,無論是奶茶、椰奶,也都可以套維士比,而真正的行家會套番茄汁—以上都不是我能夠接受的味道,也沒看龍淵調製就是了。

而服役期間,總覺得退伍之後,我會的那些參一業務知識一定一點用處都沒有,但沒想到我卻因此跟家父有了話題。

入伍之前那段時間我完全不知道可以跟家父聊些什麼,甚至在新訓期間放結訓假的時候,還因為受不了家裡的氣氛,衝出家裡,又沒錢、又沒地方可去,就索性提早一天跳上往苗栗的車,回新訓中心收假。大門哨看到有新兵會想提早收假,覺得莫名其妙—哪有人不想放假想回營區,還再三確認,如果我進了這道門就不能出去了,你確定?如果我當時知道我會抽到外島籤,就不會那麼確定了。

原本鬧哄哄的新訓中心,在新兵結訓假期間變得冷冷清清,想起來我這個剛入伍的新兵,體驗的是新訓班長的日常。但整個營區就我一個新兵,換掉一身衣服睡覺,早上還是照平常時間起床,留守的班長讓我一個人在中山室讀那本家裡帶來,叫做昨日之島的小說,中午也沒進餐廳,就跟著留守班長兩個人吃麵條。空蕩蕩的新訓營區其實也頂舒服的,這種事只有自己提前收假的怪咖才會知道。

退伍多年後,為了報稅,在家裡翻找東西的時候,我翻開了父親的那本檔案夾,就饒富興味的翻了起來—你看這種有一堆直式的格子,最上頭是一堆人名的公文,還能是什麼?是人令。家父是陸軍官校專修班出身,在軍中服役五年,我快速翻過去,看到了少尉任官與晉升中尉的人職令,以及砲兵專長與情報專長的人專令。

家父在砲兵學校結訓後,就分發到雄獅部隊擔任砲兵觀測官,駐地在防區東邊,我不禁在想,我的外島籤運應該來自遺傳,不過如果你去像「金門部落」這種社團上講這個,就會有人來按讚,留言說「父子都好籤」。在這份人令上,看到他的出生年月日,比實際上小了四歲,也就是,當時他謊報年紀去念軍校,而在防區任官的那個二月,呵,怎麼跟我一樣是在要大過年的時候去,實際年齡還不到十七歲。我開了口。

「你這麼小就去防區當軍官了啊?」

「你才知道啊!一結訓就坐開口笑補給船,坐在補給品的箱子上面送到前線啦!一到料羅碼頭,也沒有人來接我們,我就跟我的同學從碼頭一路走路到太武山上的防衛部。」「你們怎麼走的啊?料羅到我們漁村五公里,漁村到太武山上又是五公里。」「反正我們中午到,一直走到天黑才到防衛部報到,晚上雄獅部隊才派車來載我們。到了碼頭都還沒人來接,根本就是欺侮人…」看來有些事情過了六十年,還是會讓人耿耿於懷。

「你有空幫我去西吳看看。」「那是什麼地方?」我還真沒聽過西吳,從地圖上來看,這裡介於陽翟與山后兩個比較大的聚落之間,獃過防區的人想來都去過陽翟與山后,但中間這個西吳我還是第一次聽過。「整個西吳就只有一戶人家,從這戶人家出去,有七八個碉堡,我們那時候就一兩個班睡一個碉堡,全連都在碉堡裡頭,你去看看那些碉堡還在不在?」怎麼找啊?六十年了耶!

「你們那時候都做些什麼啊?」「出任務啊!構工啊!每天還要跑馬山,跑美人山啊,美人山後面還有一個觀測所,我們帶的通訊設備,都是那時候最新的,還有山后,山后有個小姐好漂亮,那時候都是她在幫我洗衣服。然後我們還會去打砲,從我們這邊打宣傳彈,可以打到集美。」「哪裡?」「廈門的集美區啦!比廈門島還要更遠的地方!」

「那個時候擎天廳才剛蓋好,才正要開始挖人工湖,然後我們部隊則是要去修一條路,我們那條路就是從沙美出去,然後一直往西邊走…」「喔?原來環島北路是我爸修出來的?」「你幫我把這幾張照片弄進手機裡頭,這些都是特地去陽翟照相館請人家拍的…」

「你那時候連上的觀測官應該相當於排長,還要掛紅色月經帶揹值星對不對?」「開始掛紅布條就是我們那時候開始的啊。」「你那個時候才開始有紅布條?」「你才知道啊!而且那時候連上還有個老士官,那時候當到了准尉,整天都看我們這些菜鳥軍官不順眼,都覺得我們是不會做事的小朋友。」

「你那時候本來就只是小朋友,不過…准尉?那又是什麼?」准尉是一種介於士官與軍官之間的階級,在民國六十九年制定《陸海空軍軍官士官任官條例》時廢除,在時間的長河當中,軍中消失的東西遠比我知道的還多上許多。甚至,連值星帶都走進了歷史。

我繼續翻,翻到一張搭船回台灣休假的公文,用鋼板刻的,不過聽說並沒有成功回台,然後有一張結訓證書,一紙人專令,又多了一項砲兵專長。接下來也很有趣,居然有三份晉升中尉的人令,陸總部發了一份,雄獅部隊發了兩份。

「我看看喔。陸總部這份文如果要到防區,那時候應該得坐船,可是我爸那時候早就應該晉升了,所以可以合理判斷,雄獅部隊那時候就自己先幫你發了人令,這樣你才可以領到中尉薪水,可是…為什麼雄獅部隊又先後發了兩份?」多年之後,你兒子也一度被國軍資訊系統荼毒過一番,而你這個兒子,又突然感受到,在沒有資訊化之前、在國軍人事主檔存在之前的人事作業,可能有多可怕。

晉升中尉的同時,雄獅部隊移防回到台灣,接下來又調職到情報總隊,也是一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單位,所以我看到了調職人令,兩份情報訓練的結訓證書,還有因此去取得的兩份人專令,這時候開始,寫上的就是真實的出生日期了。

「我那個時候有機會去兩個單位,一個是去情報總隊當審訊官,去這裡就可以每天上下班,我就每天都去外面那邊搭公車。」「另外一個呢?」「陸軍儀隊,那麼操,誰要去啊?」「你有沒有想過,改天你會有個兒子,會希望有個去過陸軍儀隊的爸爸?」「沒想過。」

「你這個時候還去申請補發砲校結訓證書,你這些人令都留著,怎麼會把結訓證書給弄丟了?」「那是被人家弄丟的啊,我到雄獅部隊之後,結訓證書放在人事官那邊,結果就被人家給弄丟了。」「人事官怎麼會弄丟你的結訓證書?」「那個人事官死掉了,那時候有好多東西,都在他的箱子裡頭,結果部隊把人家整個箱子的東西都丟了。」「人事官死了?」「砲彈炸死的。」

「金東電影院還在不在?」「還在,不過我當兵的時候就荒廢了,連山外的電影院都荒廢了。」「以前砲彈專門打金東電影院,蓋了就炸,炸了再蓋,蓋了再炸…」

再翻過一頁,呵,我所辦理過最複雜的參一業務之一,是婚報表啊!這時候父親已經離開軍中,但母親還在軍中服務,所以這其實是母親的婚報表,另外還有一份政戰部門的調查表,評估家母是不是打算跟匪諜結婚之類的。

軍人婚姻業務作業規定在民國九十四年廢止了,我也搞不清楚現在是否需要填寫婚報表,以我看來,家裡這份婚報表是不合格的,這份婚報表上,在填寫介紹人的地方,只寫了介紹人的姓名,卻沒有蓋上介紹人的章,我如果呈報這樣的婚報表,一定會被防衛部打槍。但這份婚報表還是經過主官批可,蓋上關防生效了,我也對當年承辦這份婚報表的參一文書滿懷感激,如果沒有人處理這些麻煩的業務,也就不會有我了。或許,我辦過的婚報表,也讓一些寶貴的生命因此可以來到這世上。

不太對勁,少了點東西。

我看到了人職令、人專令,但是還有一種人令,怎麼沒看到人勤令?「你這個兵到底怎麼當的啊?服役五年,居然連一支嘉獎都沒有,反而是退伍一年之後協助動員召集,記了一個沒用的小功。你什麼人令都留了,總不會把人勤令丟了吧?是你當兵有什麼問題?還是你的長官有問題?雄獅部隊與情報總隊都有問題?」

父親開始一陣苦笑。「我那時候的所有獎勵啊,都被上尉以上的軍官搶走了!」「當年都沒有人幫你記嘉獎,要不要改天你兒子來幫你寫點東西,幫你寫個少年任官記?」「唉!不必了!不—必—了!」父親伸了個懶腰。

父親把快要六十年前在軍中所有跟他有關的文書全都留下來了,也應該是想記得些東西,也想被記得,或許在我打開這份檔案夾的時候,對他來說,也夠了吧?結果卻跟我想得不一樣,家父看我翻這些人令翻得這麼開心,又讓我看了家裡頭更多的人令;雖然他留下了自己的各種文書,但家裡還有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東西。

那是一份民國三十九年九月一日,由陸軍總司令孫立人頒布的調職人令,在眾多的調職人員當中,有位官階是軍薦二級的軍用文職人員,從陸總部第四組組長,調職成為第二組的組長。

我也搞不清楚軍用文職人員是什麼,查了一下,根據一份民國四十八年的總統府公報,「軍用文官任用暫行條例,現任軍用文職人員登記條例,軍用文職人員轉任普通公務員條例,軍用技術人員任用暫行條例,暨軍法及監獄人員任用暫行條例,予以廢止。」這應該是一種民國四十八年之前才存在的名堂。至於民國三十九年的時候,陸總部每個辦公室到底在做些什麼,我也搞不清楚。

那是爺爺的調職令。我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時候,還去想辦法從祖父的同僚那邊,找回紀錄了祖父一生經歷的人令,他也打算把這些都交給我。但是,過了七十年了啊,陸總部裡頭的軍用文職人員到底在做些什麼工作啊?我還是不懂爺爺當年做了些什麼。

我沒去過外島,沒做過參一,應該沒辦法開啟這些話題,看出人令裡頭的名堂。可是,我下部隊佔的是個橋樑排的戰鬥工兵缺,如果是個正常點、按照編制用人的部隊,我又不該懂這麼多奇奇怪怪的參一業務。

我還有哪些收穫呢?我和弟兄們又走了一趟防區,好像找到答案了。

▲ 歸途

「十月連假,我們回連上喝酒!」

八月的時候,對岸的無人機開始滋擾防區,滿滿的都是相關新聞,我想起身邊有人之前旅遊時在新湖漁港打卡,提到去新湖漁港前沒看到什麼營區,只看到一個清潔隊,查了一下,才突然發現原來我的營區十多年前就變成縣政府的機關用地,停滿垃圾車了。出於好奇,又剛弄完一個比較大的客戶案子,就請了年假回防區走了一趟,當成自己的生日禮物,在東邊這一帶亂騎腳踏車,這一趟下來,二十年來我對防區或是壓抑或是遺忘的感受,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幾個弟兄弄了一個 LINE 群組,然後翻箱倒櫃找出以前的通訊錄,在臉書上名字看起來很像的人也亂加一通,把連長也加進來,但大部分人都還是失聯了。像是約翰,退伍一年後出國留學,就找不到聯絡方式。然後,跟我梯次相近的二級兼一級糧秣士(黑牌的,業務是糧秣,但其實軍階只是兵而已),在群組中留言提議;他三年前去過一趟,然後在群組裡頭,貼了一堆漁村營區的照片。

「有誰想要去?」

「我才剛去一趟…嗯,去就去。」我回應,因為上半年度疫情爆發,我都沒有放年假,多的是年假可以放。不過,「那邊現在是縣政府的地,有人在那邊上班耶。」

「那就晚上進去啊。我們就進去喝酒,去山外弄點滷味什麼的帶進去吃,又沒有要做什麼。」

「山外早就什麼都沒了啦,你真的要吃東西,去市港路或是環島南路上找熱炒店或是海產店還比較實際。」

「我想想喔,既然漁村變成廢棄營區了,那我應該可以來幹一些以前不能在連上幹的事情,嘿嘿。」我在群組裡頭留言。「我想在連集合場上裸奔,然後要在連長室喝酒,一邊喝還要一邊開直播,叫連長來看,跟連長說,嘿!我在你房間喝酒!喝一喝要去營長門口上廁所,尿在他的門上,最後跳上司令台光著屁股打手槍,最後我要射在司令台的那面中華民國國旗上,施放二十一世紀最燦爛的一道煙火!」

我在剛下部隊的時候,還真的想過,在哪天早點名還是晚點名的時候,就乾脆把褲子脫了,當著全連的面前打手槍,讓全連都覺得我是個神經病然後辦因病停役。後來我一直沒有執行這個計畫,一方面我發現,以種種跡象來看,其實全連、全營、全防區甚至全軍,應該都有神經病,光是脫褲子打手槍的神經病程度,應該沒辦法達到停役標準,而想搞因病停役的這個念頭可能會讓我之後更麻煩。更實際的原因是,我在講話隊形當中,根本就硬不起來。

「你認真?如果真的要去,我還想帶小孩去耶?」我們的行政留言。

「你才認真?帶老婆小孩去我們當兵的地方,他們才會無聊到死吧?跟家裡請假嘛!」「這樣我沒辦法,而且幾年前我其實回去過。」「哦?」

「政戰士學長?菜鳥參四班長?去嘛去嘛!」

「不行,要帶小孩。」

最後我們湊齊了三個人:來自台北的營參一,來自台中的二級與一級糧秣士,來自高雄的駕駛兵。我額外多請了兩天假,加上原本的十月連假,總共來五天,糧秣士安排了四天,駕駛兵呢,只能來兩天。感謝兩位大嫂,把老公借給我玩上個幾天。八月底決定要走這一趟,三個人馬上訂了機票住宿。

以我的時間軸來看,十月七日,我第一天下午抵達,第二天早上先走我的行程,下午另外兩位抵達,放好行李,我們先在金城會合,再去連上喝酒;第三天,我先退房,搬到另外兩位所住的旅館,我們三個人再先一起隨意吃喝,送駕駛兵去機場,然後隨性亂走—後來去了瓊林與成功—晚上參加從金城總兵署出發的「後浦情事」導覽,第四天去小金門,第五天再一起去機場,各自飛回台北與台中。

這趟我終於去了小金門,原本以為十月大橋就可以通車了,還在想能不能弄個跨海大橋單車行程,沒想到要到月底才通車,所以還是搭乘渡輪,然後在九宮碼頭租借公共腳踏車環島。我以前還真沒來過小金,以前如果沒有通行證,大金的阿兵哥不能去小金,反之亦然,但是在 LINE 群組裡頭一問,一堆人居然二十年前放假就換了便服去過了,還說什麼「那時候碼頭的憲兵也都知道你是換了便服的阿兵哥但是心照不宣」這種話,真是…。我還真不懂,像我這麼守規矩的阿兵哥,怎麼那時候營長一天到晚說要把我抓去關,而且那時候,去小金也只能去東林與西方,那跟我們去山外也沒什麼差別嘛。

在那個半小時一班的渡輪上,電視播著總統府前的國慶直播,這次國慶的重頭戲是來自日本京都橘高校的表演,但整個地面都是濕的,看來台北得下個一週的雨,防區倒是豔陽高照、萬里無雲,繞了小金一圈居然又整個曬黑了。

我們先從九宮碼頭沿著九井路衝到湖井頭—中間在東林買個喝的,逛一下烈嶼文化館—然後往北走環島自行車道,經過紅土溝、貓公石、勇士堡、金剛堡,中午吃三層樓餐廳的芋頭大餐,再經過防雷區公園,那天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過去往將軍堡的路,所以繞個彎去了后麟、麒麟山,回到羅厝。之後,再走南邊這段,經過東崗—對,三七事件的那個東崗、在青歧看看復興嶼,騎到南山頭據點,天色晚了,走八青路回程,再從八達樓子轉回九宮碼頭。

小金門的自行車道帶給我的樂趣一點都不輸給日月潭。這條路還保留著以前戰備道的情調,以前防區很多條路,都只是在泥巴路上鋪著兩道只有輪胎寬的水泥,以前去工一連,就是在一片草叢之後,出現一條這樣的戰備道,但從工一連變成現在的柳營軍事體驗園區之後,反而變成一大塊讓我認知錯亂的停車場—小金門的自行車道在原本的基礎上,又在兩道水泥中間,加上一道紅色的路面,比以前乾淨很多。

周圍都還是我又熟悉又習慣的景色,身邊的樹木因為爬滿像牽牛花與珊瑚藤這類爬藤,也讓樹叢後的事物顯得更加隱密,也用紫色與粉紅色妝點這份隱密。在這種隱密之中,隨時會藏著一個營區,而外島服役的經歷可以培養出察覺那裡可能會有個營區的一定能力,會讓你看到了什麼可疑的地方,就忍不住停下來看看,這趟自行車之旅,又有點像是個尋寶之旅。

腳下的一根一根的落葉像是被烤過了一般,那是木麻黃與松樹的針葉。話說颱風那天整座太武山上,在國家公園裡頭,到底吹倒多少棵樹,工兵營還有全防區所有部隊,去拉直、鋸開了多少棵樹。總感覺在防區,植樹節是個比軍人節還重要的節日,軍人節還可能因為管制休假沒得放,植樹節時還真的得去種樹。

「老婆你看,這個地方好漂亮!這邊有好大的一片海,而且還可以直接看到廈門!」我身邊的糧秣士拍了張照片,再用手機把照片與訊息傳給在台中帶小孩的老婆,然後轉過頭來跟我說,「○ 的!這是什麼恐怖的地方!」

紅土溝據點的哨亭可以讓每個站過夜哨的阿兵哥先發出「哇」一聲驚呼,然後從心底升出一種痛苦感受,叫出一聲「喔喔」。這個哨亭直接就在海邊,對著北方的海,也就是說,冬天的時候,冷風會直接灌進來,感覺就算上哨前喝個十桶八桶的薑湯都不夠;而颱風那天晚上,應該整個哨亭都會被海浪吞沒,颱風那天我們在大門哨都可以撿到從海上飛過來的魚了,這邊又不知道會撿到些什麼。

「有沒有突然感覺我在工兵營很幸福?至少我們大門哨距離海邊還有個兩、三百公尺。」「那我們下次找個冬天晚上來這裡體驗這個哨如何?」「不行不行不行,むりむりむり!」我們的糧秣士學起了動畫人物,做起在空中揮巴掌的動作。

不行,這種痛苦的感覺愈來愈強,在防區遊歷的時候,實在不要去聯想自己在這些地方當兵,把別人的跟自己曾經的痛苦一起疊加在心上,會巨大到無法承受。去下一站吧,但沒想到晚點再經過東崗的時候,那種感覺更強烈了,我無法想像自己有沒有能力去執行那樣的命令。

這趟我又去了一次大膽。算一算,這是我第四次登上大膽,在政戰部支援的時候,我上來了三次,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支援期間,司令還另外上了三次大二膽,分別是陪同總司令、總長與新任總統,但是是由新聞官與其他的新聞兵出任務。

前往大膽的船早上八點半從小金門九宮碼頭出發,算算時間,七點就得從金城車站搭公車到水頭碼頭,搭乘七點半的渡輪到小金,八點在九宮碼頭的大膽旅遊櫃台報到,那等於六點多就得起來了—我抵達的第一天,下飛機後就只能簡單逛一下總兵署,買一些隔天要回連上用的防區名產,還有一些是帶回去孝敬家裡老人家的,反正中興路上最不缺的就是防區名產,當晚大概十點就先睡了,為了助眠,也先加減喝一點。

大膽行程真的很熱門。由於大膽島不大,所以一船大約三十到四十人,團進團出,一團觀光時間是三個小時,一天頂多就是三船,一天能容納的遊客也就大約上百人,一年之內開放的時間有限,冬天不開放、週一不開放、風浪大時不開放、疫情期間更是有兩年不開放,很多本地居民也在搶這個行程,因為那也是個連本地人都長時間不能去的地方。我看準時間搶到名額,這天天氣又好,我又幸運了一次。

沒看過這麼空蕩蕩的大膽碼頭,二十年前來這裡,碼頭上早就排好兩排穿著紅色急救被新的阿兵哥,船還沒停好,就已經聽到好大的一聲「司令好」!上岸後,有左右兩條路,以前都直接往左邊走,現在反而是我不能進去的地方。

以前出任務,總是來去匆匆,沒什麼兵的大膽島雖然奇怪,卻可以把神泉茶坊、北安寺、神雞寺、心戰牆這些地方好好走走—縣政府聘請的導遊非常專業,從大膽戰役開始,一一講解每一個景點。導遊說,大膽開放觀光之後,首先回來的,就是以前在大膽服役的官兵,每個上來都哭得唏哩嘩啦的,好吧,一個多月前光是騎腳踏車經過湖前的路口,就莫名戳中我的哭點,更何況是大膽這種地方,晚上還要在連上喝酒,我得堅強點。

很意外在神泉茶坊的牆上,看到一張民國八十九年朱司令、薛司令與歐主任,與大膽官兵的合照—這不就是我拍的嗎?這是我第三次、也是服役期間最後一次上大膽,那時候朱司令正要交接給薛司令,所以在薛司令佈達之前先上來一趟,五月份新總統就職第二天就來防區,而且來了大二膽,搞得新聞官與另一個新聞兵筋疲力盡,另一個菜鳥應該還沒辦法處理這個場合,就由我出任務。我興沖沖地把我在大膽島上看到我拍的照片這件事,傳到金門部落社群上,結果以前的新聞官上來留言,我又與新聞官透過網路聯絡上了,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離開前在紀念品店買了四件T恤,原本的官兵活動中心生明廳居然變成紀念品店了。紀念品店沒辦法刷卡,如果還有機會來的話,我要提醒自己多帶點現金。

當然,這趟最重要的行程,還是回連上喝酒。我最近才來過一次,糧秣士則是三年前來過,來自高雄的駕駛兵也是二十年來第一次回來,這一趟,有點像是我們當他的導遊,但明明駕駛兵應該比我們去過更多地方才對。

下午從九宮、水頭回到金城,與另外兩位弟兄會合,我帶上飲料,把兩件大膽紀念 T恤給了他們,吃了一家位在車站再過去一些的地方、同時賣牛肉麵、廣東粥、餡餅與捲餅的店,真懷念啊,這也是二十年就有的店。接著就從準備搭公車—以前我們來金城,都是搭公車,所以搭公車自然是旅程中必要的一環,不過現在的公車不太一樣,以前公車的車頭大大的,下車要拉繩子,現在則是嶄新、現代、乾淨又明亮的車型;往山外的公車路線,也跟以前不太一樣,也難怪,現在不行駛花崗石醫院了。

「我們要搭藍一還是紅一路公車?」紅一路是幹線公車,直接走伯玉路,而且會經過營區外面的陶瓷廠,要去連上,紅一路會比較快,但算算時間,等下藍一路就要發車了,藍一路中間會去機場、瓊林、還有太武山上繞一圈,然後直接從太武山前往山外。我跟我們的駕駛兵說:「你二十年都沒回來對不對?也沒看過現在的山外對吧?那我們也去山外晃一下,都不一樣了。真的,都不一樣了。」

繞遠路就繞遠路,跟我們從前在這個島嶼上花過的時間比起來,不差這點時間,上車吧!

我的悠遊卡剛好沒錢,另外兩位台中人與高雄人沒有悠遊卡,也沒帶悠遊卡的習慣,上車就開始湊零錢。「去山外兩段票,要二十四塊對吧?」以前車票應該沒這麼貴,但我猛然想起,對唷,我以前是軍人。我正要投幣,沒想到公車司機大哥馬上伸手把錢箱摀住。「先等等。你是軍人嗎?」

我沒想過還會有人問我這個問題。我都退伍二十年,甚至除役十年了,我身材還這麼胖,體重九十幾公斤,怎麼還有人會當我是個軍人?後來跟連長聊到這件事,他聽到也哈哈大笑,「不會啊,你現在的身材頂像個高階國軍幹部。」這是在諷刺我,還是本軍現任司令徐將軍?「算算年紀嘛,你說你是個少將副旅長,也頂有說服力的。」「防區現在已經沒有旅了啦!」「對喔,講旅就暴露年紀了,現在都是守備大隊。」

公車搖搖晃晃,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感受一下吧,這荒涼的山外。

這個曾經為了讓軍隊消費而存在,一個因為裁軍而沒落的小鎮。

▲ 山外

一行人經過山外籃球場,走復興路,我抬頭看了眼土地銀行樓上,以前在這樓上有家牛排館,在支援政戰部的時候吃過幾次,沒了。山外雖然也就只有三條街,但二十年前,除非遇到過年,也是一到週日就鬧哄哄,塞滿阿兵哥的三條街,現在一個阿兵哥都看不到。

我們直接走到復興路底,先去看我們的駕駛兵最懷念的地方,整條復興路只有一半的店家門是開的,其餘的,都用拉上了的鐵捲門,回應著十月份下午四點蕭瑟的涼風。

糧秣士手指指向前方,對駕駛兵說著「你想要找以前跟龍淵打撞球的彈子房對不對?以前在轉角的那個頂尖高手,沒了。」「我當兵放假最常來的地方就這樣沒了喔?」「對,你看,沒了。現在是貢糖的門市了。」服役的時候沒聽過這個貢糖品牌,或許是退伍之後才出現的,這家有抹茶以及桂花口味的貢糖,這些口味對我來說有點離奇。

旁邊,喜相逢與談天樓兩家老店都還在,也是在山外附近服役的阿兵哥必定常去的店家,不過疫情期間不開放內用,門口還是排了四五個人等著取餐。以前放假我也會買喜相逢的閩式燒餅來解饞,但通常不到中午就賣完,現在已經傍晚了。

復興路上有文供站,還有金源成這類的軍用品店家。以前需要買收發文簿之類的簿冊、買卷宗、補充假卡啦休假預排表之類的表格,弄點列印用紙,得去文供站,現在呢,沒了。以前內衣內褲襪子破了、毛巾髒了,得買新的,大概都會來復興路;要買放假前擦皮鞋的鞋油與化妝棉,甚至大手筆買雙新的迷彩鞋,要買把皮帶擦亮的銅油,綁腿斷了、小帽弄丟了,也是來這裡。幾家軍用品店還在,但是燈光昏暗,門可羅雀,而且也買上了一兩排的貢糖,做起銷售名產的生意。

轉個彎,繞到中正路上,以前轉角那邊有家叫做離家五百哩的咖啡牛排館,在二十年前大概是整個山外最有格調的餐廳吧,整個內部都是木頭裝潢,在一堆牆面只有水泥漆的山外店家中,顯得格外突出。以我那一個月六千塊的薪餉來說,花個兩百塊來這吃上一餐,根本就是極致的奢華,那是我在山外最喜歡的店。一樣,沒了。旁邊應該有家漫畫出租店,還有好幾家網咖,都沒有了。

「我們現在三個人走在一起,但以前放假來山外,好像都去不同的地方?」「欸!對耶!你都跟龍淵去敲桿嘛,我後來都去營區外面,市港路那家京帝比較多。我倒是都不知道我們的大參一放假都去哪裡?」「網咖比較多囉,放假就去網咖寫信,一次收個幾週份量的電子郵件,平常在連上也不方便用紙筆寫信。」除此之外,我也在網咖看了當年有名的網路大作少年阿賓,這就不用跟弟兄說了。

「你們以前在僑聲戲院看過電影嗎?」我問了一句。「沒有。那什麼地方?」「就這裡啊!」我指著旁邊這座灰色的二層樓建築物,上面還掛著紅色的「僑聲戲院」四個大字,現在擺滿了抓娃娃機台。

僑聲戲院對我而言,算是二十年前在精實案中首先消逝的事物吧。聽說在八十五年左右,在東邊這頭的部隊,還會輪流讓軍官帶隊,帶阿兵哥去僑聲看電影。「我們這幾梯不都是大概八十八年一月抵防,然後就差不多要過年,就算我們是菜鳥,也都出去放假了嘛。我那時候就在僑聲看過一次電影。」我真的不記得當時看的是什麼,只記得三月一日其他各師改編成聯兵旅,大量部隊移防台灣之後,僑聲戲院也就同時停止營業,從此金屬防盜拉門就再也沒有打開過,還上了一個大大的銅鎖,整個山外街上,就屬這裡特別的漆黑。如果那次過年錯過了僑聲戲院,那恐怕還真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關門的僑聲戲院門外,倒是開了家當時山外最好吃的雞排,我自己不常吃雞排,不過人事官如果知道我會去山外,會要我來買個兩塊雞排,一塊他自己吃,另一塊不加醬不加辣的給他的狗吃。我最常買的零食反而是炭烤火雞翅,我買過的火雞翅應該比雞排加上蚵嗲還多,用竹籤穿過大大的火雞翅之後,刷上醬汁炭烤,烤成了紅通通的顏色,除了山外的店家外,小蜜蜂也在賣—不過說也奇怪,退伍回到台灣之後,我好像也沒看過哪裡在賣火雞翅,鹹酥雞攤沒有,菜市場也沒看過,我也沒看過防區哪裡在養火雞,那防區哪來這麼多火雞翅?我看,就只能去問問每天晚上,在料羅灣海面上的點點漁火了。

即使那時候僑聲戲院已經關門,我們都還是可以在山外消磨一整天。吃東西,看漫畫,泡網咖,打電動,都有地方,在連上沒時間洗澡、睡覺,也可以花個一百塊去趟二樓的三溫暖,脫到只賸內褲沖個涼,真的很有閒錢,再下來一樓,按摩一節四百塊—純的啦!「攏無去啦!」糧秣士說,「山外啥咪攏無去啦,你懷念的東西都沒了。沒什麼好看的了,去連上吧!」

從自強路過山外橋,這邊有些房子被漆成五顏六色,現在居然也被當成一個景點,我們打算從太湖路繞到市港路上。「萬年青的招牌還在耶!」「沒營業了吧?」果然,玻璃大門深鎖,從門外偷看個兩眼,兩邊擺雜物的櫃子,居然也還跟二十年前沒多大差別。

萬年青往往是我們週日放假的第一站,或是最後一站。這是一家提供繡名條、繡臂章、兼營各種飲料零食,可以讓阿兵哥在這裡一邊吃炒泡麵配一個紙盒的阿薩姆奶茶、一邊看電視的雜貨店,從萬年青的後門出去,就是一條穿過湖前里的泥巴小路,走這條路比較不會遇到憲兵。每個工兵營營部連的新兵,會來到這裡,在嶄新的迷彩服上繡上那個你接下來軍旅生涯所歸屬的標記,一個也可能在你心中烙印一輩子的標記—那是個中間有個一豎的三角形。

放假的時候,幾個工兵營營部連的阿兵哥可能會先在這裡集合,再一起進入山外,或是快要收假前,在這邊再消磨一點最後的時間。如果你希望的話,也可以直接在這消磨一整天,像是你快要屆退,一直補假,又沒有動力去些別的地方,又沒多少錢,就可能這麼做。

工兵營營部連的阿兵哥常來,其他幾個工連的人來到營部洽公後,或許是前往山外搭公車的路上,也會經過萬年青,或許是受到營部連的人的影響,也常來。周圍還有一些其他部隊,也常來。

「那時候有三個剛結訓的海龍菜鳥,擋了我的電視。」糧秣士說,「那時候我就坐在後面一張桌子那邊喝阿薩姆看電視,那三個菜鳥進來,屌得很呢!直接走進來就走到最前面,擋住後面所有人,我就說,喂!你們擋住電視了。他們看了看我,什麼話也不說,就繼續擋在前面。」

「呵!人家覺得自己是防區戰力,瞧不起你啊。那你怎麼辦?」

「我就說,你們就是要擋住電視是不是?兩棲營的是不是?我跟你們的哪幾個班長很熟,結果他們就直接嚇到跳起來。」

當時工兵營兼辦兩棲營的一些營級文書作業,包括兵工、糧秣等,說起來這也相當合理,我們好不容易訓練出一個蛙兵,沒有讓他掉進業務地獄的道理,就讓工兵營代勞吧!如果防衛部是一支要射到太空的火箭,兩棲營就是要升空的衛星,工兵營就是下面幾截,升空過程中被燃燒、被拋棄的部分。我們的糧秣士,自然經常與兩棲營負責一級業務的班長往來,有時那些班長想打茫,也私下會叫工兵營用電話紀錄下個統一作業,洽公洽一洽就洽到山外去了。而在兩棲營菜鳥的眼中,這些班長,就是集訓過程中帶給他們魔鬼訓練的班長。

「你覺得我們這種沒戰力的業務士,用業務玩人家好嗎?」

「歹勢喔!我嘛愛看電視!」

「說到業務,龍淵明明也是個專科生,那時候居然沒有業務,就一直是連上弟兄,一直出公差,然後老了當伙委。在營部連可以一直撐著不接業務,說起來還真厲害,真想問問當初怎麼辦到的。」

可惜沒機會了。

▲ 大門

沿著市港路走到環島南路,在便利商店買了一罐兩公升的塑膠瓶裝無糖茶,又去旁邊的熱炒店,炒了三道菜,還有炒飯、炒麵,裝了五個便當盒,五點了,跨過環島南路,看到一根漁會的石柱,石柱上有船錨的裝飾,寫著新湖漁港。漁村到了。

「這邊怎麼變成這樣?」駕駛兵問。在以前的印象中,這根石柱旁邊有兩條明顯的路,左邊柏油路往下會到達新湖漁港,右邊又是一條好天氣滿是風塵、壞天氣滿是泥濘,寬大的泥巴路,泥巴路右邊是一塊空地,停滿了一大堆的五噸傾卸車、好幾台十噸半與二噸半軍卡,旁邊有兩塊大牌子,大大寫著「軍紀似鐵軍令如山」,但現在,右邊這條路上,卻蓋了一大排民房。

「我三年前上次來也找不到入口。大門外面這些地原本就屬於民間的,十幾年前就蓋了這些房子,跟我走。來,我們穿過這條巷子,沒東西對不對?來,再拐個彎!」在糧秣士的帶領下,我們看到,以前用來停車的那塊空地,大小只賸下一半,絕大多數被後來種植的樹木佔據,賸下那一半,還蓋了一個跟我們的曬衣場那邊差不多的雨棚,變成人家的停車格了。

在路的左邊,記得除了好幾台D4H以外,有一條水溝,我們營區的軍線電話的纜線,就沿著水溝拉出來。連上的有線電通訊士經常需要沿著這條水溝查線,因為我們這條軍線沒有什麼遮蔽物,太明顯了,別的部隊如果缺了電話線,就把我們這條線剪回去用,我們的軍線就斷了。如果想要知道被剪掉的是哪段,就得一路查線。

更後頭,呵,一個營區的大門,被一道迷彩鐵皮籬笆擋了起來,防區現在不知道多少廢棄營區,大門也都是這個樣子。大門擋住了怎麼進去?要從縣政府從另外一頭開的新大門進去嗎?拜託,我們怎麼會不知道怎麼進出?這可是我們的營區!

大門正哨的哨亭已經不能進去了,一棵樹木直接長在大門正哨的上方,樹根直接插進哨亭裡。大門副哨倒是沒有什麼變化,「我上次是白天來,看到這個副哨,我都快要哭了。你看這底下水泥地的花紋,跟我以前站哨的時候,根本都還是一模一樣!我就覺得,我到了這個地方,應該要拿把槍在這裡站哨才對,怎麼會什麼人都沒有了?」我說:「你站哨的時候都在看地板喔?哇!裡頭管制看板居然還在!」

二十年前冬天站夜哨的時候,寒風刺骨,就算大門哨上有兩件國軍斗篷,像是包了一件毛毯站哨,瑟縮地抱著槍,還是止不住寒意,常常就卯起來把管制看板拆下來,放在門口擋風。現在這裡居然還有塊破破爛爛的管制看板。營區建在海邊的斜坡上,從大門哨往下看,應該可以直接看到安官室,但現在卻被樹木擋住了視線。

大門還有製磚廠這裡鬼故事最多了,聽說有個大我大約三十幾梯的學長在入伍前是乩童,有特殊體質,他就有好幾個故事。在我到部前一個月,就看到有個女鬼的頭從大門這邊一路飄到製磚廠,而製磚廠那邊的確有兩個清朝的墳;又一個晚上,他跟另外一位學長站對哨,另一位學長突然尿急,又在哨上,反正大半夜沒人,就直接轉身往草堆解決,結果他突然大叫千萬不要轉身,因為有個白衣服的女鬼就在他身後看著他尿尿。

我們的糧秣士跟這位學長一起站哨的時候,也發生過故事。那時候有台小車固定停放在大門外頭,到了晚上,那台車的頭燈就會忽明忽暗,學長就嚇著叫糧秣士去看有沒有人,糧秣士不怕這些東西,但也不想離開崗哨。

我自己不太相信這個故事有鬼神的成分,因為我也在站哨的時候看過,那是在迎接高裝檢的時候,其他三個工連的車輛,也都要來營部這邊陳列受檢,工連的人白天把車開來,晚上回去,我們營部連二級廠的人,半夜就上去,把工連車上的料件摸走,裝在營部連的車輛上。打開那台小車的頭燈是為了照明,仔細看的話,後面還會有一堆手電筒的光線晃來晃去。至於我怎麼看二級廠幹工連料件這件事呢?嗯,這麼說吧,我是營部連的人。

三個人拿起手機亂拍一陣。「話說…我們以前站哨有沒有在問口令啊?站住口令誰的那個?」「對方大概就回答『防衛部督導』、『叫你們連長出來』之類的吧,你看到小車上面的人肩膀上掛空三角,你敢不放他過去?」

我又想到一個故事。

「我想起來,那時候站夜哨,都是行政來接我的哨。」然後,無論是我站內衛兵,去大寢把熟睡中的行政叫起來站哨,還是我在大門上,等著安官把他帶上來接哨,他都帶著無奈又哀怨的眼神。

這什麼故事啊?

退伍多年後,行政告訴我,他在剛接行政業務的時候,在交接給他的文書、印章等業務所需的東西中,還有一個盒子,一打開,整盒的借據,借據上面都是連上弟兄的名字。他跟一位學長在大門站對哨的時候,學長就直接問他,還有沒有得借,他拒絕了,不該再把連上的經費借出去了,學長就跟排長反應,這個當行政的菜鳥態度不好。

我負責參一收發業務,大門夜哨第一班剛好是我的作業時間,第一班是最舒服的哨,但我沒辦法站。我請排長盡量幫我排第二班哨,這樣我可以在做完業務,精神還正好時站個哨,還會有比較完整的睡眠時間。行政來接我的哨,代表,他每次都被排到最艱苦的第三班。

然後他每天六點就要去山外市場買菜。

▲ 製磚廠

「來!你看,製磚廠都還在!」「水泥庫房呢?」「還在,都還在!」

從大門進去直接往右邊走到底,就是製磚廠,這裡有營部連菜鳥最常出的公差,這裡有讓菜鳥成為營部連一員的必經歷程。

製磚廠周圍的樹叢有兩條小路,一條通往下面的二級廠,集合點名如果是要出製磚廠公差,就是從連集合場經過二級廠過來;另外一條小路通往營區外,早上製磚的時候,小蜜蜂就停在那裡,晚點名之後則在大門外出現;更出去一點,我記得有工程組的辦公室,還有一個庫房,裡頭有池像個大澡堂的戰備用水。但是以現在的天色,也看不到這兩條路,製磚廠以外,也不是我會去的地方。跟工程組的弟兄不熟,他們比較常跟著工連的弟兄去工地,他們或許會懷念他們的辦公室吧?不過,根據我看到的一份資料,這一塊已經在 2012 年的時候拆掉了。

「有沒有覺得很懷念啊!」駕駛兵環顧四周,「有喔!卡早的時陣,這邊攏嘛是磚仔啊!」「然後在水泥庫房裡頭,被壓在最下面的那些水泥,全都硬的要死,那時候都要搬啊。來,過來,帶你們看我的辦公室!」

製磚廠旁邊就是通信兵工辦公室。「就這邊,你們以前好像也都不會來我的辦公室。」「我怎麼記得糧秣的辦公室應該在二級廠的二樓,然後又常在連辦作業,你到底是在哪裡作業?」「我一開始只做二級,後來才去兼了一級,二級糧秣就在這個打茫的辦公室,來,過去看!」

旁邊有間一樣是空心磚搭建,漆了迷彩的小辦公室,牆上有兩道門,牆上有人用噴漆寫了字—1898T。「○ 的,么八九八梯,這麼菜也敢寫出來!」「○ 的,對啊,么八九八梯,然後…人家看你么八么么梯也很菜。呵呵。」「那你么八么五更菜!」

「後面那間是通信庫房,通信設備都在那裡,前面這間就是我跟兵工的辦公室,裡頭…咦,怎麼打通了?上次來還沒把兩間打通。誰人有電火?電火照過來…」裡頭也沒東西了,遍地的瓦礫還有雜物。

「夏天的時候這個辦公室很熱,我都在這裡打赤膊。」「滿像你會做的事。」「然後兩棲營的班長來洽公,也都是來我這個辦公室,有次他一進來,就說,吼!你們工兵營這個辦公室,真的好熱喔!吼!你們都在這邊打赤膊喔!那我也要!他一脫了上衣,我看了看,就…默默地把汗衫穿回去了。」

「哈哈!」我說,「對了,我還記得有次學長晚點名之後,在製磚廠開小伙,連長就直接氣呼呼地衝上來抓,直接一腳踢翻了他們的東西,可是你後來跟醫務兵都在醫務室、就在連長室旁邊開小伙,他也睜隻眼、閉隻眼,我後來問了他為什麼,他說,他不討厭弟兄開小伙,但是他很討厭有人賭錢。營部長官在副營長室開小伙,他也不去,因為他們也在打麻將。我又問,大寢那時候也賭很兇啊,就寢時間、大家上床之後,幾個人用一副象棋一樣可以賭…他就嘆口氣,說,這種事情真是抓不完…」

「那些學長也找過龍淵麻煩。你也知道龍淵樣子就痞痞的嘛!有個學長就跟龍淵說,有好幾個學長看龍淵不順眼,要龍淵改一改他的態度,龍淵也很猛,就說,那麻煩把對我有意見的學長一起集合起來,晚點名之後,一起來製磚廠,一個一個來,一次乎伊解決。」

「別別別別別!」我忘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或著,我又跟二十年前那個自己疊合在一起了,「打架一定是關禁閉!全營送禁閉都是我的業務,我可不要親手把你們送進去!」

「都過去了啦!而且龍淵還真的把那些學長嚇退了。…其實這後面還有一條路,可以從化學庫房上來,你們應該都沒走過,那才是從連集合場過來最短的路,我後來都走那邊上來作業。那邊草很高,有次晚上很暗,我摸黑上來,我一踩到一個地方,我就覺得不對勁,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就知道我踩到什麼了。」「哇!你也可以感應到喔!」

全連都知道製磚廠旁邊還有什麼。

有次,接連兩位弟兄向連長報告,說半夜做了夢,夢到穿著清朝衣服的女孩子向他們哭訴,說她的屋頂破掉了,在海邊吹海風,好冷。第一位是我們那位當過乩童的學長,連長總覺得他平常就裝神弄鬼的,一開始半信半疑,但另外一位弟兄,平常在連上就比較孤僻些,跟連上其他人也沒什麼來往,連他都跟連長報告,連長就覺得,這兩個人沒什麼合謀的理由。

那,寧可信其有,上製磚廠一看,昨天出了台咖辣整地,還真的把人家的墳給挖破了。那是閩南式的墳,查了一下資料,叫做龜殼墓,整個外觀像是半顆球,下方埋著死者的棺槨,昨天咖辣一鑿下去,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個打破的蛋殼。趕緊找泥工用水泥補上吧!

「咦?這個景色?」從通訊兵工庫房走出幾步,我問了句「我以前看過這個景色嗎?」「有啦!是你早就忘了!」另外兩人一起回答。

那是西沉的夕陽。漁村營區在料羅灣中央,蓋在從西北往東南的斜坡上,早上,我們可以從料羅港那邊看到旭日東昇,但往西,視線就被山坡擋住了,唯一能看到夕陽的地方,就是營區的西北角,也就是製磚廠。

我隱約想起了我曾經看過,但實在太稀罕了,傍晚五點有一次全連集合,我們這個時間,不外乎就是在連集合場,就是去伙房扛餐桶到中山室,而且,到了傍晚,也已經收磚完畢,用來製磚的版模也會在我現在視線前方堆成一面小牆。傍晚還在製磚廠,而且沒有那些版模,服役期間到底發生過幾次?一次?兩次?

前方是一排稀疏的樹叢,掩映著後方那料羅灣的西半部,往上,是從橘色、到深紅、到藍紫色的壯麗漸層,往下,是這片漸層在灣面上的倒影,夕陽把這排樹叢變成了寂寥的剪影。樹影搖動,雲彩飄動。製磚廠的建物都還在,但製磚用的器物都不在了,也沒有製磚的人了,但就因為如此,我不預期看到的景色,就這麼在我眼前浮現了。

製磚廠的夕陽

▲ 安官室

從製磚廠走回大門,繼續往下走,首先看到油庫已經不在了,然後到達安官室。菜鳥開始衛勤任務,從這裡開始當內衛兵,人員晉升士官後,在這裡站安官,但連上缺人的時候,老兵也會被安排站安官。

安官桌,還有安官桌上的軍線電話,衛勤紀錄簿、電話紀錄,滅火器,沒了。以前牆上除了管制看板,還有面小白板,想要休返台休假的人員可以在這面小白板上自行登記,連長核可後再由連級參一送假單到營部,有陣子這兩個角色都是我就是了。安官室裡頭有個鐵門,是軍械室,鐵門現在還是緊緊鎖著,我們的營區變成清潔隊之後,縣政府應該繼續用軍械室鎖上貴重物品。

我後來才知道軍械室裡頭除了槍,還有其他裝備,像是地雷探測器,畢竟平常就是排隊取槍之後就被趕出去了。平常社會治安平靜的防區,在八十九年一月發生了件大事—金城發生銀行搶案,兇嫌搶劫時連開三槍,而兇槍又疑似來自三年之前的殺警奪槍案。縣政府向軍方求助,我們連長就親自帶著軍械士兩個人,用地雷探測器—其實也就是金屬探測器—在現場尋找彈殼。連長說,只找到兩個,另一個不知所蹤。

安官室也有好多故事。除了水泥預拌車倒車的時候撞倒過安官室,我身邊的糧秣士看到我從大門騎腳踏車下來都想對我開槍以外,有次營輔仔在自己房間裡喝了酒,還跑到營部連來發酒瘋,不但跑到我們連長那邊,打破了連長室窗戶的玻璃,最後又跑到安官室裡頭吐。算了,喝到吐儼然是我們工兵營營部連的傳統,跟我鄰近幾梯的,除了醫務兵還有電台總機兩個人酒量好、千杯不醉之外,哪個沒喝吐過?我們阿兵哥如此,好像也沒必要用不同的標準看待長官,不過,不是假日還這麼喝,還是過分了些。

最後一次在連上吃加菜,是八十九年的端午節,端午前夕有營部的晚會,端午當天晚上是營部連的加菜。那天晚上怎麼可以這麼瘋啊?那時候我還在政戰部支援,吃完加菜要回政戰部,所以我沒喝,連上三長的長官桌也很克制,其他幾桌都喝瘋了,廁所全都是嘔吐物的味道,有一桌擺明了就是要把上士士官長灌倒,士官長已經先吐過一輪,又被拉上來繼續喝。聽說我回政戰部,晚點名之後,伙房還在繼續續攤,五六個人一起把好幾瓶酒倒進一個大鍋中,開始划酒拳,輸了就用碗公撈起來喝,喝了就去吐,吐完繼續喝…。

因為我有相機,開始吃加菜之前,幫每一桌都拍了張合照,裡頭沒有龍淵。返台人員與衛勤自然不會一起來吃加菜,但仔細一看,伙房人員也不在,龍淵那時候是伙委,應該在伙房吧?

說到吐,就得提一下我身邊這位糧秣士的事蹟,我跟他一起清了蟑螂米糧秣庫房之後,被連長送去太武山公墓旁邊一個單位受一個月的補給訓,回來接替原本的糧秣士,在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還被後勤官抓去問「我們還要吃多久的蟑螂米」,順便重返搬塊石的行列。這傢伙去受訓的時候忘了帶臉盆,還打軍線回來叫我幫他帶去—平常在連上洗澡洗衣都用藍色小水桶,新訓中心帶去的臉盆都放在床下當擺設,難怪忘記帶去,而菜鳥裡頭,就只有我因為要去一處差假室報假還有收發,有機會到太武山上。哪些部隊用臉盆,哪些用水桶,哪些用餐盤,哪些用碗公,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

受訓就有機會正常休假,不然菜鳥在連上就只有站衛勤積假的份。這位弟兄那時候明明感冒了,休假還是想去山外,打算直直穿過太武山公墓,到公車站搭乘藍一路公車,沒想到才沒走兩步,肚子裡頭就是一陣絞痛,他就直接吐在公墓裡頭先烈的墳上。他跟我講了不少在受訓單位遇到的鬼故事,我心想,我們這些阿兵哥盡幹些這種事,那地方鬧鬼也沒什麼奇怪。

「你那時候不也就在這邊,弄破了價值十四萬的輪胎?」糧秣士問我們的駕駛兵。「對啊,在開傾卸車的時候,就在這旁邊倒車,然後油庫那邊有根刺,輪胎就破了。我就想,死了,還被叫進營長室裡頭,但沒想到營長很好,直接說用營部的經費處理。」

「你覺得營長很好?」我說:「他那時候天天要把我關起來。」「對啊,在營長室裡頭,他就叫我不用負責。」唉!該怎麼說我這位長官呢?愛恨分明吧?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看來當年營長喜歡你,恭喜啊!

我又想到,安官室有個叫做「咚咚鏘」的故事。剛到部的時候,已經快要過年了,過年前每天早點名完畢,大家去掃地準備扛餐桶的時候,就聽到安官室開始全連廣播,播放新年音樂的錄音帶,前奏是一段爆竹聲,接著就是「咚咚鏘,咚咚鏘,咚咚鏘咚鏘咚鏘」。剛到部的時候什麼都不懂,還以為這是部隊裡頭的一部分習俗。

後來人家跟我說起,我才知道這是前一任差假士的傑作,我接的就是他的業務。

他即將在過年的前幾天退伍,已經不管事了,業務交給了小江,對這位學長最大的印象,還是他那身迷彩服—我在新訓中心領到的是第三代迷彩服,穿個一年,加上平常隨便亂洗,迷彩會變淡,原本綠色的部分變成黃色,讓你隱約看起來有個老兵的氣勢;但他那身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下來的迷彩服,整個被洗成了白色,在行伍當中格外顯眼,有種在少年漫畫裡頭,整個學園裡頭就只有學生會長穿的是白色學生服的那種概念。

雖然不管事,但還是每天固定去站第四班安官夜哨,下哨之後還繼續留在安官室,等著在早點名之後放「咚咚鏘」。等大家做完晨間掃除,吃完早餐之後,他就補假去了。這個「咚咚鏘」應該有很多層意義,可能是慶祝新年即將來到,可能是宣告他稍晚要去補假,可能是強調他就即將退伍,可能是想熱切地告訴所有人,我這個人就在這裡,可能在這種環境當中,不做點這樣的事情,沒辦法支撐自己繼續活下去。

我那個連長也很妙。十月份大颱風之後,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對鞋盒大小的黃色石獅子,就是在大膽島上生明路一路上左右兩邊擺設的那種,他把這對石獅子當成寶貝,擺在他門口的屋頂上,你有事要找他報告,在進入連長室之前,就看到迷彩營房的頂上長出兩個黃色的凸起。一兩個月後防衛部下了一紙命令,要求各部隊營區加強偽裝,他的屋頂上蓋了一層迷彩偽裝網,那一對石獅子還是留在那,被蓋在偽裝網底下。之所以擺著這對石獅子,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我呢,或許就是非得寫點東西不可。

▲ 大寢

安官室這邊,路又分成兩條,右邊是平的,通往連集合場,左邊又是下坡路。左邊這條路的左側先後是輪車二級廠、彈藥庫、經理庫房、化學庫房,右側呢,則是浴室、廁所、大小寢室,那時候浴室裡頭全連共用一台洗衣機,經常搶不到,那就自己拿水桶隨便亂洗。寢室與中山室其實是上下兩層,因為營區在斜坡上,分別得從不同的入口進出。

「你說你在政戰部有冷氣,其實我也不會羨慕啊,大寢就算在夏天也很涼爽,我根本就不用開冷氣。」「你看我歸建之後,不也是一樣回來,跟大家一起睡大寢?」

在週日放假的時候,其實大寢通常也充滿嘔吐物的味道。在防區服役一段時日之後,許多學長實在覺得無處可去,能做的就是午餐時間開始喝,兩點左右回到連上,在寢室倒頭就睡,兩三個小時之後就會酒醒,剛好趕上五點鐘的集合,但這段時間可能突然覺得反胃,就…賸下來,就是菜鳥的工作了。「但我沒想到老了之後還會有這種事。」糧秣士說。

「我那時候返台回來,一回到大寢,就聞到我的床上有味道,雖然已經清過了,但還是有味道。龍淵那時候就睡我隔壁床,我就問龍淵,到底是誰幹的?龍淵反而用覺得奇怪的表情看著我,說,就是我幹的啊!我就睡你隔壁床,如果不是我,還會是誰?—我,我那時候實在不知道要怎樣跟龍淵生氣。」「哈哈!」

第一次睡進大寢的夜晚就充滿震撼。新訓中心教你的是,早上起床之後,要用兩兩互助的方式折蚊帳,工兵營營部連誰給你來這套,直接利用床一角的柱子固定蚊帳後,一個人就折起來了,而且速度比什麼兩兩互助還快。然後,就是一連串在晚點名之後,還要參與大寢新兵額外集合的日子。

二十年後回想起來,我那時就是一個需要教育的新兵。在我成為參一之前,在夾在各連、營部與防衛部之間的人事業務之前,我必須先成為營部連的一員,新訓中心的那些根本無法讓我在營部連生存,我必須在製磚廠學會鏟沙與扛水泥的技巧,而大寢集合呢,則給了我扎實的衛哨兵訓練,讓我在面對衛勤督導的時候,問到任何守則,都可以對答如流,不會讓營部連被督到倒。

「連長,你看看營部連到底對我做了什麼。」二十年後,我跟連長喝咖啡,告訴他我還可以背出衛哨兵守則,我還真的就當場背出來,他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問題不在退伍之後還記得這個幹嘛,而是忘不了,那是被大寢的訓練直接刻進身體裡的。來!大寢集合!蹲下!抱頭!蛙跳開始!服裝整齊!換腳!配件光亮!換腳!精神飽滿!換腳…這次不行!從頭開始!服裝整齊!配件光亮!…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陣子背得特別溜,營部連有次辦衛勤示範,排長特別要我去示範內衛兵。

在寢室裡頭要學會的,還包括當你站內衛兵夜哨時,怎樣有效地、不失粗魯地把下一班衛勤從睡夢中叫醒,而且不影響鄰床弟兄。二兵菜鳥站哨都從內衛兵開始,升了一兵才開始站大門,也就是說,通常都是最菜的菜鳥去叫哨,去把學長叫起來。菜鳥帶著手電筒叫哨時,可能會輕拍弟兄,輕聲說起床站哨了,這樣不會有什麼效果,但你也不可能一掌往學長頭上巴下去。合理的部隊實務作法是,你就把他的棉被扯掉,他就會自然因為寒意清醒。

「你去政戰部支援的時候,後來到連上的菜鳥,攏是下士仔內!都是班長內!但一個比一個不會做。」糧秣士跟我抱怨,「我穿好裝備要去站大門,安官連怎麼帶上哨都不會,反而要我一個該被帶的來教他怎麼帶哨,這也太扯了!」「沒辦法吧,我們精實案重新編成期間就沒怎麼補士官,大地震的時候,又因為提前退伍退掉一堆,也沒有比較資深的士官教他們。」

我繼續說。「話說那個兩九梯後來接營參四的那個菜鳥,說起來他已經很不錯了,連上沒人的時候我看他一直揹值星,他也被我點過。我從政戰部回來,不久你們先退,我在大寢就是黑軍,他也是大寢最老的下士,有次晚上七點集合,我也索性去出個公差,他帶隊,部隊亂七八糟的,我就直接點他,說班長你是不知道要把部隊整理一下是不是?怎麼會是我一個兵來教他怎麼當班長啊?我把他送三個月工兵機械士官班的時候,多想把他名字劃掉寫我的名字上去,回來還要我告訴他什麼時候該當個班長,真是。」

「有次去領料也是,那時候你去支援了,排長帶二十名公差搬水泥。我們這邊十個老鳥一組,另外一邊有十個菜鳥下士,分別搬兩堆,我們這邊三兩下就搬完,我們就坐在那邊看他們慢慢搬。等到搬完,排長看水泥都上車了,就叫我們上車回連上,那些菜鳥還在唉他們都沒休息到。自己搬得慢怪誰啊?對了,那次是你開車嗎?」「不記得了。」

「不一樣啊!」我說:「你菜的時候學過啊,你也不要忘了你是怎麼才學會的,然後我們這幾梯,還有像龍淵那樣的。」「唉。龍淵啊,這傢伙明明就壯的跟牛一樣,搞什麼東西。」

那時候部隊的各參業務,都靠師父徒弟這種奇怪的方式傳承,但每個部隊裡頭,又有每個人都得學會的基本技能,好在部隊中可以生存,可以加入連隊中某種無形的多數,這種技能也不是透過什麼系統化教學、而又是某種奇怪的方式傳承,又讓當時的部隊出現奇怪的多數欺侮少數。唉,制度,好討厭這個詞啊。

二十年過去了,在這二十年間,部隊還是如此嗎?現在,還是如此嗎?

▲ 營辦

跟二級廠的人不熟,跟他們的老闆副連長也是,也沒有業務來往。只知道,只要有工程的時候,工兵營出車出得沒日沒夜,二級廠也修車修得沒日沒夜,高裝檢的時候,一樣沒日沒夜。我也很想聽聽他們怎麼組出那台水泥預拌車。

彈藥庫、經理庫房、化學庫房,都不是平常會進去的地方,只記得在戰備的時候,我們的糧秣士的散兵坑在化學庫房後面,那邊樹上長了一張跟雙人床一樣大的蜘蛛網,上面有好幾隻拳頭大的大蜘蛛,得先清掉蜘蛛網才能挖散兵坑。我的散兵坑則靠近垃圾場。挖散兵坑大概是少數讓你慶幸身在工兵營的時刻—我們有挖土機。

再下去路又岔成兩條,左邊往戰情室,荒廢了,後面還有副營長、營輔導長、參謀主任、後勤官…等營部軍官的房間,最後會通往海龍坑道,或現在所謂漁村小艇坑道的入口,天黑了,往下什麼都看不到,別去了。

右邊呢,兩邊是司令台與營長室,營長室就別看了,太多糟糕的回憶。而這邊發生過最扯的事情,大概還是發生在營長交接的前幾天吧,有天晚上小車回到營區,直接開到營長室前,下車的是個化了妝穿著洋裝的女人,進了營長室,與營長一起過夜;第二天則是回來兩台小車,分別去了營長與副營長室。還真的只能在過了二十年後,才能寫這段。

至於司令台,上面堆滿雜物,以前連上阿兵哥只有被營長罰站才會站上司令台,這樣營長才能從房間看到你;營部軍官會叫你去戰情室罰站,我自己比較常去連長房間外面那道牆報到。

連長、連士官長都處分過我,大部分是因為我人背著防毒面具在營辦作業,但是安官室敲了待命班,有次則是站白天的正哨,有車輛出入,我去拉烏爪釘,回頭才看到士官長,沒跟士官長敬禮;晚餐時間,大家開始用餐,士官長在中山室關掉電視,宣布我的處罰。在全連前面被處分真是窩囊,我不甘不願的去拿鋼盔、S腰帶著裝,但二十年後,突然覺得罰站這種事好青春。

「咦?伙房沒了?三年前還在的!」小江與龍淵曾經的據點沒了。「這也太可惜了,我原本還想幫你去油水分離槽那邊安排一些有趣的體能活動。」「別鬧了,這把年紀哪玩得動。啊啊啊!我的庫房!我的罐頭庫房也被拆了!」

這條路到終點了,是營區的東南角,也是營區的最下方,這邊有個籃球場,但是籃球架已經被拆掉了。周圍還有,哈,大米糧秣庫房,還有一塊L型的二層樓建築,這座建築的左邊呢,一樓是文書寢室,伙房兵、還有營部文書兵通常睡這裡,像是小江、約翰等,我則是一直睡大寢;二樓則是人事官與通信官的房間。

糧秣士開口:「你還記不記得有陣子,有個一連的學長長期進駐?」就是小鼎嘛,他還幫我站過哨。「知道啊,他那時候在營辦睡睡袋、打地鋪,怎麼了?」「他後來在文書寢有張床,我睡在他上鋪。」「你不是睡大寢?」「後來才搬的啦!」「所以小江他們那樣睡覺的時候,你也睡旁邊喔?」「沒差啦,部隊什麼人都有。」

「那個學長因為進駐,所以不用參加營部連的集合,他也很奇怪,睡覺的時候不是腳,而是頭在外面。」「所以?」「我從上鋪跳下來要去盥洗集合的時候,我就一腳踩到他的頭上!」「哇靠!」

L型建築的右半邊,一樓是常年大門深鎖的軍官康樂室,參三也把一些教案看板堆在這裡。想到到二樓的話,樓梯在文書寢旁邊,那邊原本還有幾台插電話卡的公共電話,上到二樓,會先看到一小塊文書兵,以及人官、通信官使用的曬衣場,人事官也在這養他的狗,再過去呢,會是營辦,我的辦公室。我收發文、整理假卡、處理各種參一業務的營辦,我經歷戰備、營長交接、地震提前退伍,還有精實案的營辦。不過,天黑了,夠了,不用上去了,我也說過太多營辦裡頭的故事了。

「你很少來我的辦公室,我也很少來營辦。」糧秣士說:「我好像只有來找過你一次。我那時候幫一個工一連的同梯問你,他想安排返台的時間有沒有機位,我就看你打開櫃子翻翻文件就說搞定了,那個時候我真的覺得你身上有光環。」

「你少來,然後你看我還不是一天到晚在連上罰站。說起來就算是在同一個連上,大家也好像不清楚彼此的業務,我不知道你在上面的辦公室幹嘛,你也不知道大地震那天半夜我就在抄電話紀錄,你們吃早飯的時候我都已經去過機場了…算了,肚子餓了,上去開吃吧!」

▲ 連集合場

延原路上去,在營長室旁邊有一道階梯,上去就是連集合場。一邊是中山室,一邊則是連辦室、醫務室、連長室以及輔導長室。中山室後面還有好幾個小房間,包括副連長、排長、士官長,以及行政的房間,那些不是我會去的地方。

連集合場周圍的幾個建築,都漆上了比服役期間看來更嶄新的迷彩,看來曾經重新粉刷過。不過,現在全都是金湖清潔隊的辦公室,都上鎖了。

連上弟兄在中山室吃飯、喝水、擦槍、看莒光日、寫作文簿、在裝備保養日寫保么五洞洞兩表、剪頭髮—連上有弟兄有理髮專長,連長就讓他在連上賺點外快,理一次五十元,比從外面請髮婆便宜,要送人去禁閉也更方便了。

中山室最前頭有台電視機,下面橫著放了兩張長方形包鐵皮的桌子,是長官桌,接下來有八九張桌子直的排成三行,每張桌子配備兩張板凳,後面有張配膳台,在中山室的最後面則擺了幾張桌子,上面有幾個有水龍頭的大鐵桶,是主要的飲水來源,大家都拿鋼杯或水壺來這裝水,菜鳥要負責定時把大鐵桶拿去伙房,從 RO 逆滲透機補水。莒光日得把桌子搬到集合場上,板凳也排成並排的,好讓大家可以離電視近些,看完再把桌子搬回來。

在我服役的前後,中山室裡頭的活動就有很大的變化。除了週一的莒光夜取消,改成週四寫莒光作文簿,首先是寫信這件事—剛到部的時候,晚餐時間還經常發信,把送到連隊信箱的信件分給大家,如果晚上七點集合後沒有任務,還是有些人會在中山室寫信,但那年行動電話開始普及,即使在防區,往往手機收到的是對岸的訊號,手機也慢慢取代公共電話與寫信,我這樣沒辦手機反而是少數。智慧型手機給部隊帶來的衝擊一定更大吧。

連上每次集合,人數有多有少,但是在八十八年五月以前,每個月十八日晚上七點的集合,大概都是人最多的時候,那時候外島加給還不是直接入庫,行政會在中山室發現金,參加集合就是為了領錢,沒有人會跟自己的薪餉過不去。連上有一些不太好的風氣,有時候債主就直接找上行政,說要直接幫欠債的弟兄領外島,有時還會同時有兩個債主一起上門,搞到行政都不知道怎麼辦。

時代在變化,部隊也一直都在變化,但退伍的時候總有種錯覺,你以為揮別了一段人生中的時光,時間就在你所離開的地方凍結,但每個地方的時間都還是繼續流動,事物不斷地出現與消逝。你曾經想要改變國軍,但後來,你認識的那個國軍,又好像變到了一點都不賸,你又開始希望有什麼可以凝結時間。

回想起來,那時候支援政戰部對大的好處之一,大概是我把相機帶到了防區,又在退伍前帶到了連上,我就在營區裡跟大家亂拍了一堆照片,但畢竟得花自己的錢買底片與沖洗,沒辦法在政戰部那樣毫不節制的亂拍。

「我有你退伍那天的照片。」我跟駕駛兵說,「我有張你們那梯三個人,在連辦已經換好便服的照片,但你們隔天就走了,我也來不及洗給你們。我再翻拍或是掃描一下,用手機傳給你。」

我也有張跟龍淵在連辦室的合照。

那天是什麼狀況呢?我也在照片裡頭,所以是用腳架拍的,時間應該是八月,我跟龍淵都已經換好了體育服裝,幾個菜鳥還在穿迷彩服,那應該是在吃完晚飯到晚點名中間這段時間,我跟龍淵兩個老兵,應該都洗好澡了,幾個菜鳥要不就是還沒洗澡,要不就是稍晚還有衛勤,還不能換衣服。

我的連級參一徒弟在旁邊打電腦。雖然規定是營部才有電腦,但營部連也有一台,據我所知三連也有一台,當時還是營辦那三台比較新一些,在開始推行新公文格式之後,為了方便打出新公文格式要求,只出現在「中國海字集」裡頭的符號,我們還自己弄了一個符號輸入表格,叫他漁村符號輸入法,英文叫 EHQ-Symbols Input Method,EHQ 就是工兵營營部的意思。

幾名弟兄還用個當時熱門的九零年代樂團,幫這三台電腦命名,兩台586一台686,分別叫做「Rage」、「Against」、「The Machine」—在營區裡,大寢可能有人在放「月亮惹的禍」或「相思湯」,連長在他房間放他的法爾可、放他的阿瑪迪斯,營辦也可能有人一邊處理文書,一邊放著 Rage Against the Machine 的 Bombtrack 這些吵死人的歌。

扯遠了,我徒弟在用電腦打什麼呢?連級參一業務中用得到電腦的部分不多,做年藉冊、點名簿、開假單、做積假統計、做緊急召回名冊、登兵資,都是紙上作業,我接手連級參一那一小段時間,把連上的梯次表數位化了,原本這份表格只有連上每個人的代號與姓名,後來又把每個人入營、退伍、到部時間打進去,因為是營部連的業務,資料就存在營部連這台電腦裡,也一併交接了出去。我徒弟在更新這份表格嗎?還是他也把什麼業務自己數位化了?還是連長又交辦要打什麼文書?

菜鳥行政坐在他旁邊,說起來也頂搞笑,一個受過正經訓練的預財士一下部隊還沒辦法馬上接行政,因為行政還有人做,反而先去接參三,但或許因為他做過連辦室裡的業務,他不會只獃在行政室裡頭,而出現在連辦,出現在這張照片中。再過來這個菜鳥接什麼業務啊?忘了。後面書櫃堆了一堆歪歪倒倒的卷宗與圖書,有兩本磚頭大小的紅皮書顯得格外顯眼,就算沒辦法從照片中看到書上寫什麼字,但一看就知道,那是國軍人事法規彙編。再過來,就是龍淵跟我了。

每個人都被陽光曬黑了。我跟龍淵穿著短褲,可以明顯看到在我跟龍淵的身上,平常穿長褲曬不到的大腿,跟臉啊、手啊,完全就是兩種顏色,我自己也露出了一部分汗衫下的身體,我徒弟也露了一小截上臂,都是不同的顏色。菜鳥就算了,我跟龍淵應該都沒什麼任務了,怎麼還這麼黑啊?防區夏天的天氣還真好,光是走路就可以曬黑。

每次都覺得龍淵那副表情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說。龍淵像是一個各種奇妙成分的組合,斯斯文文的細眼睛戴個眼鏡,卻又有一對帶著殺氣的劍眉,身形算是精瘦但其實根本壯的要死,說話有種微妙的喜感但你又知道這個人你惹不起,看起來有點獨來獨往、感覺似乎都仰著頭看人,又其實很好相處,跟他講話有時候會很想生氣,但這個人又讓你不知道怎麼對他生氣—在笑起來的時候,很難讓人不注意到,他的牙齒好白,好平。

說起來,龍淵這個名字應該來自易經:「或躍在淵,无咎。」解釋裡頭包括:「進退無恆,非離羣也」,非要亂解釋的話,進退無恆或許說的是在連上沒有固定業務吧,但也跟弟兄們都很親近,像是,龍淵其實不太會進來連辦,但還是來了,我就把他拉進來拍照,我那時候看到什麼人都拉進來亂拍一通,龍淵也就是那副雖然不知道我在拍什麼,但反正要拍就拍的樣子。現在想起來,我在軍中遇過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但我還是好幸運,留下了這樣一張照片。

但「无咎」是沒有災禍的的意思,我的弟兄怎麼又這麼離開了呢?

▲ 機槍堡

連集合場靠海的這一邊,是所有阿兵哥來到工兵營的第一站,無論是從料羅碼頭來的新兵,從其他部隊改編來的人員,只要是帶著巨大的黃埔背包,被十噸半卡車載來,都是先在這裡將部隊整理好,然後帶去中山室填資料、知道每個人有什麼專長,所有人員都先在營部連獃個幾天,等著營長決定人員應該分發到哪一連。

他們稍晚會參加第一次部隊集合,因為還沒做好點名簿插條,在連隊裡頭還沒有他們的位子,他們會先排在第三排的後方,看著全連其他人穿著褪色染灰又滿是補釘的迷彩服,沾滿泥巴的迷彩鞋,意識到自己接下來也會變成這個樣子,然後在心裡暗暗叫苦。

我遇到的第一任營長會一個個面試新兵,會要新兵伸出雙手,看一看、摸一摸,新兵這時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道理很簡單—工兵營是個動手的單位,先看你有沒一雙做工的手,如果不是,再看看是不是雙修車的手,如果是,那該去哪就很清楚了,如果只是雙細皮嫩肉的手,就…再想想你還能幹什麼。

在連集合場靠海的這一邊,所有阿兵哥來到工兵營的第一刻,也會馬上學到,這裡就是漁村營區景觀最好的地方,過去點,在連輔導室旁,是連上弟兄的曬衣場,再過去點,有一座沒有機槍的機槍堡,底下由一堆沙袋構成,上半部則是由金屬構成,像是個鳥籠般的棚架,上頭攀滿了牽牛花,有陣子也掛上了偽裝網。這裡是屬於漁村營區的觀景台,從這裡,可以由上而下,俯視新湖漁港,還有營區下方的籃球場、營辦等,後頭的料羅灣與料羅碼頭,那是往東的方向,日出的方向,台灣也在那個方向。

連上許多地方,都是一些人員的辦公處所,這個業務的負責人,不見得會去另一個辦公室,但這裡是個屬於每個人的角落,機槍堡對所有人開放,在沒有任務的時候,誰都可以來這邊坐個一陣,來打茫一陣,就算你是最菜的菜鳥,稍微在這坐上一陣,也不會被老鳥趕開,全連似乎都有個默契,有人坐在這裡,就別去打擾了。誰都知道,其他人也想往東方看到些什麼。

服役的時候,總在這個地方思念遠處。退伍二十年後,我們又奇怪地思念這個角落。說到要回一趟連上,直覺反應就是要聚在這裡,是因為這裡景觀最好嗎?是因為這裡是唯一一個全連所有人的交集?還是因為我們思念著,當年跟我們一起在這裡思念遠方的弟兄?

「你很誇張耶。」我跟糧秣士說,「你居然還自備野餐墊。沒事從台中帶野餐墊上飛機,幫幫忙!在這個連上有什麼地方我們是沒辦法坐、沒辦法躺的?」我被反嗆回來:「你也一樣誇張好不好,你自己看你帶了多少酒?」

二十幾度的氣溫,海風吹來,正是舒服的時候;漁村營區晚上的燈光不像二十年前那麼多了,在我們周遭是一片漆黑,倒是底下的新湖漁港,也不知道用上了多少盞、多少流明的燈,在沒有了燈火管制之後,簡直就是亮得無法無天。往天上看,今天能見度並不好,看不到我們習慣的滿天星斗,看不到獵戶座與天狼星—我昨天飛機降落的時候,從天上居然看不到大、二膽,就只是一片白濛濛。即使如此,從電塔的方向往上看,在雲層破開之處,有好大、好亮的的一輪明月,今天還個是木星凌月的日子。

我也感謝營區旁邊的這座電塔。—就在這個月,縣政府在網路上,弄了一個一三四高地的高解析度即時影像,一三四高地就在花崗石醫院那條路前面更往上走一點。鏡頭會定時旋轉,往山外、尚義、瓊林三個方向拍,當鏡頭對往山外的時候,可以看到整個山外與塔后。

鏡頭中間是山外車站、往左邊可以看到衛福部立醫院、人工湖,人工湖旁那棟巨大醜陋的灰色方塊就是免稅店了,後頭磚紅色的那排建築是金湖國中;再往右邊拍不到西洪,但是可以在右後方最遠處,看到一座小島,我真沒想到從太武山上可以拍到北碇。左邊這一側,可以看到赤后山,看到料羅碼頭與新湖漁港,我們的營區在一大片樹叢之後,但沒關係,只要在新湖漁港周圍,找到這座電塔,就可以知道,漁村營區就在下方。

就像張惠妹那首歌寫的一樣,海有著不同的顏色,今晚的海是平靜的顏色,在濃厚的深灰色中帶了點青紫,海與天的交界又是漁火點點。這面海每天就隨著天氣,在灰色與青紫色之間以不同的比例變化,我只有在颱風那天看過一次完全不一樣的顏色,那天整片海與天都是黑的,是完全沒有半點光亮的黑,然後看到這片黑不斷擴散,吞噬下方的整塊新湖漁港,下哨之後趕快躲回大寢,聽到的全都是乒乒乓乓—斷裂的樹木、鐵皮撞上營舍的聲響。但是今晚,料羅灣就跟現在吹著的海風一樣溫柔。

野餐墊鋪好,放上酒瓶與塑膠瓶茶飲、打開便當盒、分好碗筷,拆開便利商店買來的那組紙杯,倒上了四杯酒。我馬上就抓起紙杯喝上三四口,我又被嗆了,「哪有人這樣喝高粱的啦?也不先吃點東西墊墊胃,一點常識都沒有,是不是工兵營出來的啊?這麼喜歡抓兔子喔?」「對不起喔,你已經講太晚了,哈哈!」

漁村營區裡頭的聲音,也像一杯酒一樣,是用各種成分調和而成的。有集合時唱歌答數的聲音、點名的聲音、車輛出入的聲音、安官室的廣播、從二級廠傳來的敲打、軍官跟老兵罵人的聲音…但現在就只有我們的談話,還有構成漁村營區各種聲音的基底—風聲,樹木晃動時葉片發出的沙沙聲,還有那低沈卻又舒緩的海潮。

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一班飛機在尚義起飛之後,從我們頭頂上飛掠而過,「原來今罵暗時七點擱有飛機。」「你在買機票的時候,從網站上不就應該知道了?」

糧秣士開口。「我們可以聊聊你的事了。我們裡頭,就只有你不是抽籤抽到,是自願來防區,去海龍沒通過期末測驗才來工兵營的。結果勒,就被送到台灣受駕訓,還受訓兩次,在台灣的時間比誰都多,我們不想來的反而菜的時候接業務,就想走都走不了。」我也說:「你那時候也跟我說接了參一會爽,那個咚咚鏘會爽不是因為他接參一,是因為他老好不好?」「吼!講這啥咪話?我豈會知影我會受駕訓做駕駛?攏嘛係連上派我去的啊!」「反正可以回台灣就是爽啦!喝!」

三只紙杯乾杯,而我們這三只紙杯,再與放在野餐墊上的那一杯乾杯。喝!

「那你還辦過三次眷探假,你怎麼說?」「啊就家裡愛來啊。然後那時候連長也很好笑,看到我要送眷探假,還張大眼睛看我,說怎麼又要眷探,但他還不是批了。」「你家裡人都要來了,他哪能不批?誰知道你會不會去申訴?」批准眷探假的權責在連級,連長批了就可以去,防衛部差假官督導或許有意見,但很少督導這塊,最常看的還是部隊是否未經核備就管制休假之類的。「反正你就是一直在爽啦!喝啦!來來來!飲落飲落!」

「受那麼長的駕訓,回來又一直出車,整天都在營區外面,駕駛又不排哨,每天回連上都只有睡覺而已,結果連上一堆好玩的事情,你都不知道。」我也說,「如果你可以獃久一點,反而應該是你開車載我們兩個出去玩吧?我們那時候都被你們駕駛載著出公差,被載到哪裡都搞不清楚,一連柳營、二連翠谷、三連…湖前吧?後來是苗圃是不是?都搞不清楚怎麼去,一堆工地我們也沒去過,結果你一下就要回去了。」「啊就沒時間啊!」「○ 的!理由勒!喝!」

「所以你那時候幹嘛自願到外島?」「啊我還有一個哥哥,那個時候也正在本島當兵,我就不想跟我哥哥一樣,也不想要常常回家裡,我就想那我就乾脆去外島,然後一定可以去外島的方式,就是去報名海龍啊。」

「○!有病喔!別人都是有兄弟已經在外島,所以按規定可以留在本島,就只有你因為有兄弟在本島,自己要來外島!然後自願外島,又那麼長時間在本島!喝啦!我看我們全連都是神經病!」

我也說:「這太扯了!龍淵也一定他 ○ 的覺得很扯對不對?」我喝完我手中這杯,拿起野餐墊上的另一杯酒,往外灑了出去,然後想起自己也曾經在新訓結訓假提早收假這回事,沒想到同連的弟兄有人比我更絕。

酒杯再次斟上。「所以你什麼時候可以開車帶我們去玩?要到外面,我們才有你的故事可以聽!」「下次啦!下次一定會去!一定!一定!」「一定個屁啦!下次都不知道什麼時候了!搞不好我們想去高雄找你,你也沒空!喝!我還順便幫龍淵喝!」

我們繼續天南地北地聊,聊當年的蟑螂米,聊出過的公差,聊這二十年來大家做些什麼,聊疫情,聊手機,聊投資,聊繳稅,聊房價,聊貸款,聊婚姻,聊各自的中年危機,聊這個年紀還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聊還能夠聯絡上誰又找不到誰…

「我們這麼鬧,縣政府的人白天來上班,會不會以為這裡頭鬧鬼?」「有差嗎?你二十年前就已經知道這裡鬧鬼了!反正本來就會鬧鬼,讓他們又以為鬧鬼一次,有什麼差?漁村營區來來去去那麼多人,搞不好什麼大學長什麼菜鳥也都回來鬧過啊!」說真的,我還真希望鬧鬼,我希望有些鬼跟著我們一起回到連上。

「○!我們已經喝多少了?這麼黑看不到…才三個人就已經喝一半了?誰一直在喝啊?」我們都是到了防區才開始喝高粱,然後跟著連上其他人學會所謂喝高粱的技巧,總會有人不懷好意地給初學者一杯不太對勁的份量,然後看你被嗆到,看你出糗,然後你才開始大概跟上大家的節奏。

你得先吃點東西墊底,拿起酒杯,放大你的嗅覺,聞聞那濃郁的酒香,然後一口下肚,閉上嘴、或許也稍微閉上眼,感受到除了酒精以外,那股香氣也一起進入體內,你可以先把這口酒含在口中一陣子,在舌頭上,酒是甜的,等到把酒吞嚥下去之後,喉嚨卻是辣的,只需要花上一點點的停頓,你可以感受一口酒如何給你兩種感受,酒也就不那麼嗆了,身體也熱了起來。接著,一口酒,再吃點下酒菜,再來口茶舒緩,繼續循環,肩膀開始鬆弛,頭也開始慢慢有些暈眩…中間得去幾次廁所,畢竟茶也喝了不少,而且據稱也可以排出一些酒精,就可以再喝多點,再多感受點那股酒香。另外兩位找地方排水去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了,今天就是不想照這套走。

「你是故意的啊?喝太快了啦!」他們回來了。

我管你的。我高舉紙杯。

「酒就是要拿來喝的!—這裡頭沒人了!我認識的人都不在這裡了,我的部隊都移防了,我的部隊都被縮編了,我的營區都不再是營區了!我都退伍二十年了!我都已經除役十年了!可是!我過了二十年又可以跟弟兄在連上喝酒!現在,我在這裡,有酒!有菜!有飯!有麵!有肉!有風!有海!有月!月亮上面還有那麼亮的一顆星!我還有弟兄!酒就是要拿來喝!這個時候不喝,我要什麼時候喝?」

我繼續說。

「我幹嘛不喝啊!我他 ○ 的幹嘛不喝啊!我節制什麼啊!我隔了二十年才又這樣喝酒!我那時候巴不得離開這裡永遠不回來,那個時候的時間好慢,每個日子都好長,我覺得什麼都沒變,但我離開之後,怎麼一下就沒了二十年啊!我這二十年又 ○ 你 ○ 的幹了些什麼啊?!我還有幾個二十年啊!二十年!我 ○ 你 ○ 的—二.十.年!」

「啊,隨便你了啦!」

你知道那時候的我怎麼了嗎?

那時候的我,好感慨喔。我感慨什麼都會離開我,我知道稍晚我們一定會離開,會叫一台車回到金城,再過幾天又會搭機離開這座島嶼,離開現在在我身邊的一切,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夠重新擁有這些,我甚至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

那時候的我,好不甘心喔。什麼都要消失了,這裡有太多錯的事情,太多糟糕的事情,但對的、錯的、好的、壞的,都要消失了嗎?都要被遺忘了嗎?我可能永遠不知道我們在這裡所做的一切,有什麼意義,但是有意義、沒意義的,都要一起消失了嗎?在這防區的種種就這麼消失了嗎?我的付出、我的足跡,都要消失了嗎?

但是,那時候的我也…

好滿足喔!

▲ 驗證

這到底是怎麼樣的感覺啊?漁村營區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啊?我在這裡到底感覺到什麼?

我當年明明就是不願意來到這裡的,我根本就是在沒有選擇的狀況下,隨著籤運被送到這裡、屬於這裡,遇到從沒有遇過的長官與弟兄,在沒有選擇的狀況下出公差、接業務。這些公差與業務的內容想起來實在太沒有意義,長官們的領導方式,也不希望你思考裡頭有什麼意義,用最沒效率的方式完成最少的任務。這個地方總是搞到人仰馬翻之後讓人心灰意冷,還有一堆偷雞摸狗與違法違紀,這個地方明明就是一堆破事鳥事,可是…這些破事鳥事,又全都是我的故事。

我到底應該怎樣形容這一個地方啊?其他人會怎樣說他們自己的部隊?上次在金門部落社群裡頭看到,那群一樣二十年沒回連上,所以那七八個帶著高粱與部隊軍旗重回營區的南雄兵,他們怎麼說的?我在 YouTube 上看到,那段騎著機車要重回東崗據點的影片,他在一大片草叢中,想找那片被湮沒的牆,他怎麼說東崗據點?以前每次出完公差,連長把我們趕上十噸半,自己也去副駕位子上押車前,他又說我們要回到哪裡?他怎麼說我們漁村營區?

大家都說:回家。

家,一個你居住、歸屬的地方,一個你知道這裡的故事,又留下你的故事的地方。

是啊,在退伍多年之後,再去想為什麼自己會被分發這個部隊,簡直就跟問你爸媽為什麼會把你生在這個家一樣。你沒有辦法決定你被生在哪個家裡,每個家都一定有讓你痛苦的地方,但不管你多不願意,多痛苦,那都是你的家。

我們始終可以用功利主義的角度計算當兵這件事。我們可以計算在服役期間少賺了多少錢,計算政府到底用多少錢購買了我的生產力,購買了我的青春,我又用我的多少稅金支撐了這個軍隊,這個軍隊又有多少戰力。我們可以討論戰略與戰術,討論我們到底要怎樣的國防。

從新聞中斷斷續續還是可以看到一堆軍中破事鳥事。可是,在 2022 年十月,只要在這個地方居住繳稅的人,從各種跡象來看,都可以感受到得備戰了,沒有意外的話,義務役役期又要從四個月的軍事訓練調回一年,此時此刻,政府就只是在等選舉結束而已。

有朋友算了一下:要維持約二十萬部隊的規模,每年至少要招募到三、四萬人志願從軍,而台灣年滿十九歲,進入役齡的男性人口,2022 年已不到十二萬人,再過幾年還會降到八萬人以下—我自己其實也得為台灣少子化擔上一定的責任—還想要全志願役是天方夜譚。參考十月十八日參謀本部人事次長李定中的說法,2021 年國軍的編現比為 90%,到了 2022 年則是 85%,根據 2022 三月份聯合報記者洪哲政的報導,有許多部隊的編現比還不到八成:

「國軍士兵編現比不及八成部隊,有陸軍特戰、兩棲部隊、砲兵部隊、陸軍防空部隊。士官編現比不及八成的,則有陸軍機步部隊、砲兵部隊、裝騎部隊、火箭部隊、防空飛彈部隊。軍官編現比不及八成的則有海軍陸戰隊兩棲偵搜大隊及其所屬單位、步兵營、戰車營、砲兵營各連及守備中隊、運輸車中隊、砲車中隊、防備連、飛彈連;空軍防空暨飛彈部隊;憲兵 202 指揮部。」

可是在軍中走過這一遭,自己也心知肚明,又不是延長役期、就代表有戰力,就讓我多當個幾個月甚至幾年的參一,多編多少期的軍中報刊,我也不覺得我有戰力。

基層幹部仍然不足。比方說,國防部為了增加基層軍官,與幾所大學合辦了一個國防學士班,2019 年招募十名、報到九人,三年後只賸下五人在學:2020 年招募 20 人,報到 20 人,兩年後也只賸五人:2021 與 2022 分別招募 40 人及 80 人,但只招到 14 人及 25 人…我猜最後每年也都是賸下五人吧。

業務不會因為幹部不足而消失,招了多少官兵進來,部隊有多少人,就會產生多少讓部隊可以起碼動起來的業務,幹部不足就會讓義務役之間自己用奇怪的方式傳承部隊實務,幕僚的工作掉到義務役身上。延長役期之後,也不知道又有多少是真正的戰力,多少是丟去承辦因為延長役期而產生的新業務。

從我服役時的精實案開始,國軍已經精到再無可精了,接下來,國軍會因為恢復役期,回到我們開始碰撞精實案的時代嗎?我們的下一代服義務役時,還會遇到跟我們一樣的破事鳥事嗎?國軍到底會怎樣啊?但我也不能做些什麼了吧,八、九月份無人機騷擾防區離島,我透過軍人之友社捐給大膽守備隊兩萬塊的加菜金,我能對國軍做的也只有這樣。

但隨著時代的改變,戰爭型態的改變,就算從四個月的軍事訓練,恢復成一年役期,外島防區恐怕還是不需要像當年的兵力。我們記憶中的那個山外一去不回了,我的漁村營區不會再有部隊進駐了,我的營區還有幸被保留下來,我當年把我的故事寫了下來,我還可以在這裡緬懷那些故事,而我不知道有多少一樣有著無數故事的營區,已經被怪手化為齏粉。

可是在功利主義之外,我們又有各自的人生歷程,用一段一段的經歷構成人生。一開始,我來到這裡,是離家,而你沒想到離家之後,反而對你自己的家裡了解更多了;然後,你又回到這裡,你也沒想過,這又是一次回家,人生中,似乎總有一個家其實是在遠方。這是個豬吃人狗吃人的家,但豬吃人狗吃人的家,仍然是個家。

早知道我會把這裡,把漁村營區、把防區,也當成一個家,服役的時候,我乾脆借錢去營區外面的市港路上買上一戶,遷戶籍當個外島本地人算了。這樣我週末的時候還可以穿著便服在外面夜宿,這樣連上有人放假想找地方喝想聚賭,我還可以酌收個場地費,還可以跟連長說我有地方可以幫你窩藏多餘料件。家裡人想來看我,叫他們自己飛來就好了,本地人不能辦眷探,可是我自己就是參一,呵呵。

你看外面那個房價,我那時候買現在也賺上一筆了,現在也來開個文創民宿什麼的。不過,我只是一個月薪只有五千五的二兵,本地人也沒有外島加給的樣子,根本就沒有任何還款能力,應該不會有哪家銀行會想借錢給我,哈!

千金難買早知道。別說到了防區之後要不要買房子這種當初想都不會想的計畫了,如果當年不用當兵,我現在會變成怎樣的人?如果我抽到的不是外島籤,我在料羅碼頭抽到的不是工兵營,我沒去接那個營參一業務,我又會變成誰?我從來就不知道我走上的是幸運還是不幸的道路,但無論走上哪一條其他的道路,我應該都不會知道,我在毫無選擇的狀況下,有了一個家,有一個心理的原鄉。雖然我這個家啊,在當地人的眼中,大概也就只是被軍方長時間佔用的一塊地吧。

此時此刻,我就在這個家裡,貼著地面,聽著料羅灣的海潮,像是用輕聲的耳語,告訴我,我究竟是誰,這個聲音告訴我,我收穫了一個家,而我回家了…還在…我的家還在…雖然有些不一樣了,但還在,防區多少弟兄的家都不見了…

我好滿足喔。來這趟之前,我訂了好多瘋狂的計畫,但是我一件都沒做。不用了,夠了,我滿足了。

二十年前開始動筆的我,還是太年輕、太天真了吧,怎麼會以為那時候的我,就有辦法驗證什麼鬼精實案?我那窺看糧秣庫房的狹窄視野,那能看出後來的二十年?我哪會知道這一路精一路驗證到多年後究竟如何,我那會知道防區最後大約留下三千人的軍力,哪會知道最後的全募兵制,哪會知道最後義務役變成四個月軍事訓練,這樣的確不會有義務役黑牌文書兵了,但也好多…好多…都沒有了…。

而我也沒有想過,要去驗證一些更簡單的事情,像是驗證出我就只是個外島工兵,我就只是個料羅灣旁的阿兵哥,我來自這裡,我來自漁村工兵營…。夠了…不用再驗證什麼了…。

▲ 重逢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發現我在曬衣場的鐵棚下,躺在野餐墊上,空著的便當紙盒被裝在塑膠袋裡收好,我那兩位弟兄不在身邊,但可以聽到他們在講這年頭手機夜拍有多好,手機快要沒電了,有沒有行動電源…看來又去營區裡頭亂拍一陣。我拿起我的手機看看時間,然後看到 LINE 群組裡頭有新的留言。

第一則:「楊 ○○ 倒了。」

第二則:「楊 ○○ 哭了。」

第三則:「哭個屁啊!」

後面是好幾張他們在營區裡的夜拍。我放下手機,我想再躺一下。

我知道我的胃現在是什麼狀況,我稍晚要找個地方,噴散出從前大寢裡頭到了假日會聞到的那個味道。我果然是工兵營的一員。

我真的好滿足啊!如果真有什麼缺憾的話—龍淵,多希望你也在這裡。

不過,我們總有一天會重逢。

龍淵,除了你,我應該還會遇到更多人,像是由我呈報傷亡通報那些一連的弟兄吧,但今天就抱歉了,你們大概也不會特地想來營部吧,今天就先讓我們營部連弟兄先慶祝一會兒。

或許我也會遇到寫約旦狂人的王兄吧,當年我們各自寫了千禧年兩大軍中禁書,一本約旦狂人一本防區狀況三,一本寫本島一本寫外島,一本寫領導統御一本寫參謀業務,在一個虛偽的環境中說點心中的大實話,然後我們的營長後來都高升、都上位了耶,你的營長當上少將,我的營長還當上中將。你先離開了,我還可以再繼續多看些,看看國軍、看看台灣、看看世界還能變成什麼樣。

我想再躺一下。—料羅灣啊!你還歡迎我嗎?星空啊!你一直看著我嗎?時間啊!你在笑我嗎?

我想再躺一下,這時候我心底卻滿是音樂。有個樂團叫做「草東沒有派對」,如果我要弄一個樂團的話,可能就變成「金東沒有部隊」吧?

LINE 群組裡頭的各位啊,你們沒有來,是你們的損失啊!下次一定要想辦法來啊!多一些人來啊!失聯的也想辦法再聯絡上啊!如果你也是工兵營弟兄,也快點聯絡我們吧!不要再等了,再等下去,又有更多東西要消逝了!伙房被拆掉了,罐頭庫房也拆掉了,而你不覺得我們又到了一個不安又不確定的年代嗎?在未知的未來之前,我們再來吃口肉吧,喝口酒吧!

來啊!快來啊!快來我們的漁村工兵營啊!

下次不要再等這麼久了,不要再等二十年了!

而再過二十年後,我們也一定要再重逢!

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