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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交接

寫於 2022 年十一月

交接

「學長,我問你,我帥不帥?」我楞了一下。

—我沒有想到,二十年沒見,雅雄問了我這樣的問題。

—我也沒想到,雅雄等了二十年,想問我的,是這樣的問題。

▲ 八十九年

陸軍一八四一梯的雅雄從傳播科系畢業後,跟前一年多也是從某個傳播科系畢業的一八一五梯學長一樣,想辦法撐著不去當兵,這個一八一五梯的傢伙撐到十二月,雅雄則多撐了一個月,撐到了隔年—民國八十九年—一月,才薙了光頭、入伍接受新訓。

「么么九旅!么么九旅!」經歷兵變後,雅雄抽中這支籤,但完全搞不懂抽中的是什麼單位,只聽到新訓中心的班長嘆了口氣,說,既然叫做一一九,就是讓你在抽中後,忍不住想要打一一九電話求救—說起來,這應該是個只在一年內才誕生的新笑話,因為在一年前,這個單位還叫做三一九師。部隊名稱是虎軍部隊,更常見的說法則是金東旅。又過了幾年後,經歷了大家都搞不清楚的什麼精進案、精粹案,金東旅也不是旅了,先變成金東守備大隊,再變成金門守備大隊。

接著,雅雄經歷了對個人而言終生難忘,但放在整個防區來看,又完全千篇一律的外島故事—他被送到高雄壽山前運站,在滿滿的工業霧霾當中,看了兩天灰濛濛的漢神百貨,高雄市區的街景對他來說又近又遠,那層霧霾似乎讓景色變得如夢似幻—明明漢神百貨就在眼前,讓你覺得伸手就能一把搆到,但你就是困在這個營區裡,哪都去不了。

緊接著揹起黃埔背包,在十三號碼頭被押上了運兵艦,在黑暗的船艙中,躺在像是棺材般大小的吊床上,閉著眼睛想睡卻又因為船的搖晃而睡不著,船艙中不久冒出嘔吐物的味道,這股氣味讓其他原本不想吐的人也跟著一起吐起來。眼睛再次適應刺眼的陽光之後,背包再次上手,碼頭上一輛輛的十噸半車將各單位的新兵載到該去的地方,雅雄被分發到裝步營中,跟其他人一樣,他的迷彩服上繡上了一個嶄新的黑色三角形,裡頭則還有一個 T 字形的圖樣。他用覺得新奇的眼光穿上了毛領迷彩夾克,看著他的部隊,後來有了機會,又看到了可以去打茫的山外。

雅雄在部隊裡接的業務是伙委,每天早上六點,就跟著連上的車輛一起前往山外市場買菜;這種每天都可以離開營區的差事,怎麼會輪到菜鳥?我們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只是難免會懷疑這個部隊與市場的店家之間之前是不是發生過什麼,還是這個部隊發生了什麼不可言說的原因,非得抓個菜鳥頂著業務。

但雅雄與金東旅的緣份其實並沒多久。雖然他直到退伍,肩膀上掛的都是有著 T 的三角形,他一直建制在金東旅,但金東旅並不是他的部隊。從四月中開始,他要去長期支援了—有天,旅部調查部隊中誰有新聞專長,他自告奮勇舉手報名,一開始,他以為有機會成為旅部的政戰兵,但他反而被小車接到了太武山上,接下來天天面對一群肩膀上掛著空三角的軍官,甚至是空三角軍官中最大的那個。他支援防衛部的政戰部去了,他也沒想到,他會成為那幾年間,在政戰部支援時間最長的新聞兵。

雅雄要開始面對新的挑戰,他在傳播科系就讀的四年期間,學的都是影像媒體,也一直立志要進入影像媒體工作,事實上他也真的如此—在退伍二十年後,他成為資深的電視體育播報工作者,轉播過大大小小的體育賽事,包括亞運、奧運,頭銜是製作人。但政戰部要他做的,除了拍照、寫稿之外,還有他沒學過的編報,他除了要幫防衛部的長官攝影,撰寫投稿總部忠誠報的稿件外,還要編一份防衛部自己的、有四個版面的週刊。

他帶著那道新奇的眼光,住進了政戰部軍官大樓一樓。他所在的房間外,掛著一幅紅色匾額,上書:「正氣中華報」。住進這間房間前,裡頭原本有四名新聞兵,兩員的主要興趣是攝影,在雅雄開始支援之後就退伍了;實際與雅雄一起工作的另外兩位,一位比他資深個十梯左右,一樣來自金東旅,工作內容除了採訪寫稿之外,還包括財務行政相關工作,像是稿費、相片沖印等等費用的報支等。

另外一位主要負責報紙的編排工作,包括要為這份刊物四個版面畫版,在三版副刊上繪製必要的插圖,在四版上規劃了一些專題報導,每週有兩個晚上,在晚點名之後的十點左右騎機車要跑地方報社,跟報社的人員一起上機排版。他與雅雄差了二十六梯,聽說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升上兵。

跟雅雄身上還算嶄新的深綠色迷彩服比起來,他的迷彩服已經褪色變成黃色了,褲子倒是頂新的,因為原本的褲子因為工程被弄到都是補釘,來政戰部支援之前還特地換過—但他居然還在報紙上寫過「怎樣寶貝你的迷彩服」這種專題。他肩膀上的三角形裡頭有著一豎,代表來自防衛部的直屬部隊之一,他來自工兵營,還能是誰呢?—就是我。

我和另外一位新聞兵都有自備的相機,雅雄自己沒有設備,我們讓他用政戰部僅有的那台沒有自動對焦功能的 FM2 相機。一開始分配的任務,還是從報紙頭版—也就是防衛部自己的那些歌功頌德的官樣文章,三長—司令、副司令、大主任—主持了什麼操演、什麼月會、怎麼慰勉官兵、有什麼指裁示事項,還有就是長官的長官,包括總司令、總長、部長…。新人一開始連擎天廳、幹訓班這些地方在哪都搞不清楚,就先從比較簡單的任務,像是從大主任的稿件開始,如果三長同時有行程,就往往還是我去司令那邊,雅雄就去副司令或大主任那邊。

我賸下四個月就退伍,是下一個要退伍的新聞兵,而我計畫兩個月後—支援滿兩季—就歸建,去跟連長討一下我破冬前、還沒開始支援政戰部之前在連上的積假,總之我在政戰部的時間不多了。雅雄明確表示,他在軍中不想要碰跟錢有關的業務,那他自然得跟我交接。就算沒做過報紙,也得學會這份業務。

我快速講解了怎麼畫版—我大二開始學排版,在學校修了十二個編輯相關學分,在工兵營上工、搞參一業務、搞精實案文書一年之後,沒想到在軍中還有機會用上,更沒想到要教人。過了三四年後,我回到母校當了兩年電腦室以及排版教室的助教,同時自學電腦程式,或許這段經歷,也幫我累積教母校學弟妹排版的能力。

我從我那一片狼藉的辦公桌翻出畫版的基本文具—舊報紙、紅色的旋轉蠟筆、長尺還有計算機,講了什麼是版面的天地,S 型彎彎曲曲的線條加上個箭頭是走文方向,方塊裡頭畫條對角線代表標題,打個叉則是圖片,圖片附近的走文標示自然就是圖說…。接著就是幫我們製版、印刷的地方報社要怎麼去,那兩台機車要去哪裡加油等等。

我猜想這段時間,雅雄應該都覺得我這個學長怎麼都不理他,一到週日放假的時間我就不知所蹤—我騎著單車,跑去山外或是連上,去找我自己在連上的弟兄去了。雅雄下部隊沒多久就來到政戰部,與建制的部隊好像也沒什麼聯繫,跟政戰部其他單位的義務役阿兵哥,像是美工兵、心戰隊、電視修復站等等…比較要好,常常在鑑潭山莊那邊練球,聽說後來還組了一隊,去打了山外車站對面籃球場舉辦的金湖盃。後來報紙上也出現一系列跟政戰部有關的報導,像是防區的派報工作、心戰工作隊專題…是的,雅雄延續了我在報紙上開始的專題報導,繼續做了防區的景點專題、坑道專題等等。

該怎麼說呢,總覺得講這種話實在很不應該,那時候的我,總覺得這些學弟嘛,身上都是…好重的菜味,呵呵。

五月新任的新聞官上任,上任後五天,新當選的總統就職,隔天就來到防區,這個任務由新聞官親自出馬,不是很順利,為了避免又出什麼狀況,五、六月份的一些重要任務,像是司令分成三天的離島慰問、朱司令交接給薛司令等任務,還是由我們兩位比較資深的新聞兵負責,我也繼續寫了幾篇我想寫的專題報導,寫的是我自己的部隊—工兵營。

時光飛逝,該來的時候總是會來,和雅雄一起在擎天廳拍完典禮,做完新司令宣誓就職的那期之後,晚上,正氣中華報社內也辦了一場小小的交接。我清空了我的辦公桌,把迷彩服、體育服收進黃埔背包,把盥洗用具毛巾收進藍色水桶,然後把畫版器具、算字數用的計算機、編輯工具書、連同我用來畫插圖的那些替針筆、鉛筆、水彩用品等,交給了雅雄,另外一位新聞兵還幫我們拍了交接照片。

我們還用沒拍完的底片,亂拍了一堆我合雅雄的合照—畢竟在那個需要底片與沖洗才能得到影像的時代,一卷底片沒拍完就送洗有些浪費。這些照片的內容全都意味不明,我們從庫房裡頭找到美工兵用保麗龍做的「防衛部優秀士官兵表揚」這幾個字,然後有時候拿著「防衛部」,下一張照片拿著「優秀」…其實這些照片算客氣的,我還被拍過睡覺中的照片。

七月歸建連上之後,那幾週,我還會在中山室翻了一下我離開之後的報紙。這幾期的報紙大概有司令主持重砲演練、檞樹飛彈演練等—說到檞樹飛彈,聽說那天飛彈發射出去之後,根本就沒有打到標靶,在場是一片尷尬的沉默,直到司令主動站起來拍手鼓掌,才化解了那陣尷尬。順利出刊就好,報紙看起來還算有模有樣,我就是個朱司令時代的新聞兵,到了薛司令的時代,就交給你們了,我總是得離開的。

下一次見面,已經是二十幾年之後了。

▲ 2022 年

雅雄應該很意外會收到我傳過去的訊息,以及臉書加好友的請求吧。

2022 年,我預約了登上大膽島的行程,而且順利成行—很多人還因為天氣、風浪導致行程被取消。算起來這是我第四次來到大膽,距離上次已經二十多年,又是感慨、又是興奮,興沖沖地把我在大膽島的照片傳到臉書的金門部落社群上,沒想到當年的新聞官上來留言,提到正氣中華報社在九十一年結束,很多東西都沒留下,很想再看看二十年前的那些報紙。我只保留了我支援期間編的那些,大多不在這任新聞官任內,如果要找更多的報紙,只能找比我菜的新聞兵。

二十年前還沒有現在這些交友平台,通訊軟體又幾乎每隔幾年大家用的都會換一輪,從即時通道 MSN 到現在大家在用的一大堆軟體,我又是比較晚才開始用手機,軍中一堆人的手機號碼我都沒留著。我在臉書上用我記得的名字亂搜索,一個呢,找不到,後來才知道他改了名字—一個台灣人舉凡改了名字或去了對岸發展,就不太會出現在臉書上,但有些人還是可以完全不接觸社群網站,這也很厲害。另一個呢,雅雄,一下子就找到了。

二十年沒聯絡,在傳訊息過去之前是有點忐忑的。「您好,我是二十年前在防區服役時,和您一起在政戰部支援,來自工兵營的楊 ○○…」接著說明新聞官想找找看以前的舊報紙,是否留存,他可能已經忘了我這個人了吧?我自己就想不太起來大部分工兵營連上弟兄的名字了,也或許覺得,過去的事就已經過去了,大有可能直接已讀不回。

「學長好!」我沒想到是這麼熱情的回應。「向學長報告,舊報紙目前不在身邊,週末的時候要回去找找。很感謝學長當年的照顧,讓雅雄可以在二十年前平安退伍!雅雄也跟著學長學會抽煙喝酒,在軍中就學會怎樣邁入社會!週末會跟學長以及新聞官答覆!」

等等…我什麼時候教你抽煙喝酒了?我的確有抽煙,但喝酒也都是在外面或是在連上喝,我不是什麼好人,但我也不記得我有特別帶壞你。而且就算在學校的時候我大你一屆,比你早入伍二十幾梯,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用叫我學長啦,是我來麻煩你的。」

「二十年前學長不是這樣教的!我還是二兵的時候,學長就已經是上兵了,那時噢我看到學長都怕得要死!我遇到學長,不可能不叫學長!」

等等…我以前欺侮過你嗎?我對玩兵的理解是—少說要找個像伙房後面的油水分離槽之類的地方青蛙跳,我在連上就沒做這種事了,更不可能在政戰部眼皮子底下這樣搞吧?不過呢,如果在軍中,有人說你欺侮過他,那…應該就是有了,只是你應該忘記了。

過了一兩週,雅雄找到報紙,我也翻出我手上的那幾份,新聞官找大家餐敘,雅雄找到了另一位政戰部新聞兵,還有當時南雄旅的新聞兵—南雄旅畢竟是距離防衛部最近的部隊,人力不夠的時候—尤其是貴賓來訪時,要幫貴賓拍攝照片,並且在貴賓離開時就送上紀念相本這種外交任務—我們這些政戰部的新聞兵,往往就直接下個電話命令到南雄旅要求支援,往來也特別密切。

五個人於是愉快地重逢,在餐廳裡吃吃喝喝,雅雄還帶了兩公升的白色罈裝酒,十五年前出廠—平常大家什麼種類的酒都喝,但獃過防區的人相逢,哪有道理不喝防區的酒?

話題包括二十年來大家的發展如何啊,大家最近有沒有回去過啊,還有沒有遇到政戰部的其他人啊,我們服役所在的防區變化到底多大,我們以前去的沖印社也倒了…一邊聊,一邊翻著舊報紙,話題又回到過去—還記得我們以前有兩台沒有帳也沒有牌的機車對不對?後來大燈壞了也沒辦法修,晚上去編報,還得一手拿著手電筒,還被菜鳥憲兵記了違紀。車子後來還掉漆了,外面那層漆掉了之後,裡頭原本的藍色露了出來,對,那兩台車,原來來自海指部,不知道怎麼的就弄到政戰部…。

時間晚了,大家紛紛離席,但雅雄看來還有話要跟我說,我們還有半罈酒,兩人就去續攤了。雅雄說的每句話都讓我覺得,呃?有這麼誇張?

▲ 續攤

「呃…你真的沒有必要叫我學長,都二十年了。」我說。

「學長 ─」雅雄拉長了尾音。「也許過了今天,我就不會叫你學長了,但我今天,不管怎樣,一定要叫你學長!我原本都快忘記當年的事情了,但學長傳訊息過來,我又去翻了舊報紙,回想起來,學長真的影響我很大。」

「有這麼誇張?」我哪能對你做什麼?

「有——」雅雄又拉長了尾音。「我努力把學長留下來的東西傳承下去,透過學長留下來的作品,讓我可以在政戰部支援一年半。我原本支援到期就要歸建,但後來的新聞兵不行,又要我回來支援,支援期間,有次我還差點被關禁閉,也被司令擋下來,我想都是因為我從學長那邊學到的東西的關係—像我寫稿寫不出來的時候,我都會想以前的新聞兵會怎麼做,看看舊報紙,然後想到像學長在寫稿的時候,有時候會點根煙擱桌上,或是把煙掛在耳朵上,我也這麼做,就把稿子寫出來了,也學會抽煙了。我努力把學長的東西傳下去,後面的人怎樣我也沒辦法,但至少我想辦法傳下去,而且…報社不是在我手上結束的。」

「等等等等…」這一大段話的資訊量太大,前後邏輯也有點跳躍,我消化不了。

「你先說,關禁閉是怎麼一回事?你在政戰部,誰要關你禁閉?」

「有一次防衛部辦活動,在擎天廳,我遲到了,已經到了該拍照的時間,所有人都在找新聞兵,等我到場的時候,政綜組組長還有大主任,都氣得跳腳,說要關我禁閉。」「哇!活動遲到,你也夠大膽!」「但司令在旁邊,聽到之後,又馬上發飆,說,『誰敢關我的新聞兵!』政戰部的人就不講話了。」「呵!不簡單!司令喜歡你。」「厲害吧!要能夠在防衛部裡頭生存也不容易耶!可能是我們後來常幫司令做相本,也可能司令有看我們的報紙,但我都是跟學長學的。」

我忍不住從基層營連的參一角度想事情。連上有個人支援在外,平常在連上沒有貢獻,參一要處理你的支援令就夠煩了,突然還要幫這個人弄禁閉二聯單還有士評會紀錄,光想就煩。不過,導致要關禁閉的事情都不在連上發生,士評會要怎麼開?怎麼評?算了,反正真的要關,士評會紀錄一定是假的,反正軍中什麼都是假的。不過如果我遇到同樣的狀況,朱司令應該會送我進去吧?我自己的部隊長官應該也很樂意辦理這個業務。至於 2013 年之後,禁閉制度大改,我也搞不清楚現在的部隊是什麼狀況了。

「那你怎麼回到連上以後,又回去政戰部繼續支援?」

「後來找來的幾個新聞兵,也都只對拍照有興趣,拍照以外的事情都不太管,我已經回到連上兩個星期,政戰部又突然打電話到連上,然後我又被小車載上太武山上。為了要解決一個人不能支援超過兩季的問題,就軍史館命案之後的那個命令…」

果然又是那招啊,我在當工兵營參一的時候,我知道三處還有工兵組都愛用這招,雅雄則讓政戰部用上了。

「…政戰部就想辦法讓我改分配,我就從原本的裝步營,改編到另外一個裝步營去。新單位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在新單位也一個人都不認識,退伍前歸建之後,一堆學弟看到我,就說,哇,原來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學長!」

有時候,我會想像雅雄說不定是另一個平行宇宙的自己。

如果我也跟雅雄一樣,下部隊兩三個月之後,防衛部就知道我算是有新聞專長,讓我在軍中的日子大部分在政戰部度過,我會怎麼樣?我可以遠離連上的蟑螂米,不用去海邊搬那些要放在水泥地坪下的塊石,工兵營蓋好幹訓班校閱場的時候我只需要去拍照,我也不必在戰備的時候躲散兵坑,不用因為其他人弄高裝檢所以有站不完的哨,不用在颱風之後救災…但我也因此少了很多回憶吧?

我也不知道,如果那時候給我更多的時間弄那份軍報,我會不會疲乏,搞不出什麼有趣的花招。就算在連上天天有人說要把我抓去關,看來在政戰部也一樣有被關的機會。反正,在這個宇宙中,我的日子就是這樣了,都過去了,我相信我得到的一定是最好的安排。

「既然我在政戰部,時間又這麼長,我就想辦法多賺一點錢。我們平常就要寫一些副刊的稿件,如果沒有人投稿,就得用自己的稿件填充版面,對不會?反正時間已經花下去了,我寫好稿件之後,還會繼續投稿到忠誠報、青報、地方報,他們也不會管我一稿多投,我就不相信青報的編輯會看防區的地方報,反過來他們也不會去看青報,我就想辦法多賺點稿費。在我退伍的時候,我存了十萬塊。」

我服役的時候,每個月抽煙喝飲料這些開支,大概花三四千塊吧,一年九個月下來存款大概三萬出頭,存十萬的確頂厲害的。我編報紙的時候,總想搞出一些新奇的專題報導,但這些稿件很難去別的報刊投稿,我還真沒有這方面心思,而雅雄那些「談兵變」、「傷心故事」、「感情系列」這一系列少男懷春的濫情文字,我大概也寫不出來。「那也很厲害啊,來,喝一杯!」

「我在政戰部,連上不認識我,也頂方便的。」雅雄繼續說。「我想要安排返台的時候,就直接打軍線到連上給連長,說,喂!你就是那個什麼裝步連的連長是不是?我防衛部少校新聞官,你們連上有個雅雄在我這邊,對,他想要返台,時間是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你們連上安排一下…然後我到時候就去連上睡一個晚上,隔天返台。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得罪參一,退伍之後我居然被教召了三次。」

「呵,不然你以為我支援令到期之後,幹嘛急著要回去工兵營?」

一名參一文書在軍中的最後一件工作,也是最棒的一份工作,就是寫自己的退伍令,然後送去上鋼印。寫退伍令有幾個重點,像是最好一次寫對,就算退伍是件高興的事,但任何人都不想拿到一份塗塗改改的退伍令。退伍令上包括像是姓名、兵籍號碼、出生日期、籍貫、役種、退伍原因、生效日等資訊,但一名參一會更關心另外一個欄位—軍職專長。

基層營連參一其實沒多少機會參與教召單位的作業,但或多或少參與過同心演習,在師父與徒弟之間,也就口耳相傳哪些專長比較不會被教召,或是那些專長在教召過程中比較爽,一下就被志願役佔滿,不需要再召義務役,然後在自己的退伍令啦、兵資啦,登錄這些專長。

每次舉辦教召時,教召單位應該會評估這次要召集哪些專長的人,而他們能參考的,也就只有在退伍時登錄的專長—就算大家都知道基層部隊根本就沒有按照專長用人,一個人在服役期間,做的根本是跟職缺無關的工作。但登錄的專長是什麼,教召單位就相信是什麼。

我從我師父小江那邊學交接來的是,只要哪個專長看起來特別沒戰力,就去選那個專長。退伍令上寫的專長,就是退伍時你所佔的職缺的專長代號,所以參一在退伍的幾個月前,就得想辦法把自己調到那個職缺上,除了要把自己名字的年籍冊插條插到新的位子外,還需要弄調職人令以及線傳。通常還可以看到一種說法,是把你的「線」調到哪裡。

我在退伍前兩個月回到連上,目的之一,也包括確認我的「線」、確認我在哪個職缺上,還有退伍令上寫的是什麼專長。我退伍後從沒被教召過,我想主要原因是退伍一週之後就開學,成為碩士生,根據兵役法第四十三條可以免召。但當時,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唸一唸就不唸了,該做的還是得做。而我退伍後,我在連上的職缺會空出來,交接給下一個懂得箇中巧妙的人。

得罪了參一是不是就會比較容易被教召?別的單位如何,我還真不知道,更不知道二十年後的狀況。但在我服役期間,在我的部隊中,似乎容易被教召的專長遠多於那些看起來沒戰力的專長,參一會把這些職缺留著自己留著用,如果為了整人特地調職,還要搞人令發線傳,煩死了。我或許可以下一個沒怎麼經過驗證的結論—只要你不是參一,沒有親手幫自己做一些操作,或是沒有跟參一特別好,都有很高的機率被教召。

不過…你小子組長也不怕、大主任也不怕、冒充新聞官也不怕、自己連上主官也不怕,怎麼會怕我一個兵啊?還說跟我學抽煙喝酒,我的確在政戰部抽煙,但喝酒都回連上喝啊…

「我說,你覺得,你到底跟我學了些什麼啊?」

「很多——喔!就拿排版來說,學長那半年留下很多不同變化的版面,我們遇到類似的狀況,就可以直接套用。然後,有一些特別罕見的狀況,就非得參考學長的版面,像是隔年薛司令榮陞,就不是平常會遇到的任務,我們都不會做,就只能參考學長前一年做過的朱司令榮陞…尤其是這個標題—『一步一腳印,戰地遍跫音』,這個標題真的很好用,我們也一起拿來用了。另外,大主任榮陞的時候,也用了差不多的標題。」

話說,如果在入伍前學過一兩個比較少見的字,就可以在軍中顯得很厲害的樣子。除了「跫音」這個例子外,平常好端端的講「繼續」就好了,你如果寫個「賡續」,似乎長官看到就會覺得很高興。有次我幫政綜組組長抓刀,幫他弄個檢討會報資料,就用上了「賡續」,從那之後,就看他一直用、一直用。

又扯遠了,我們來看看雅雄的版面。

▲ 版面

我皺了一下眉頭。

雖然雅雄幾乎完全照著我的版面,製作薛司令榮陞的特刊,甚至用了一模一樣的標題,雅雄覺得學到我的精華,但我知道,雅雄的版面違反了一些基本的避忌。雅雄的版面中,視覺動線的安排很奇怪。

在上個世紀九零年代的新聞系課堂上,我學到,在平面媒體上,不只是把稿件與照片放在版面上而已,而是要在版面空間中,安排讀者的時間。

不管一個版面是大是小,讀者的視線一次只會在一個地方,並且在版面中不斷移動,從這裡讀到那裡。編輯的工作就是:首先要吸引讀者閱讀這個版面—在最吸引人的地方提供最重要的訊息,在有多則報導時,要區隔出之間的主次關係,讓讀者可以分出頭、二、三條…,所謂的新聞學,很大一塊就在討論什麼新聞應該當成頭條,這個新聞有沒有做成頭條的價值,挑選這個頭條有沒有什麼倫理問題…等等。

接著是安排動線,透過安排圖文位置、標題的大小與字體的濃淡,導引讀者在讀了頭條之後,流暢地繼續讀後面的二、三條的圖文。

圖片總是最吸引人的版面元素。但實務上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狀況,像是,有則報導的價值最重要,必須做成頭條,但偏偏內容不夠豐富,或是沒有好的圖片,那該怎麼凸顯這則報導,讓讀者可以認出他是頭條呢?正氣中華報這種軍報的排列方式很簡單—司令、副司令、大主任,司令也是人,也是會返台休假的,當他休假的時候,相關內容不多,但還是得做成頭條,就得用上這類技巧。

在有多張照片的時候,會比只有單張照片時更難安排,你得想辦法讓讀者知道先看哪張照片,再看下一張,所以,需要先整理出照片的順序,再根據這個順序安排動線。

朱司令榮陞特刊

在編輯朱司令的榮陞特刊時,我想在版面上表現出司令從抵防到離開的時間軸,版型基本上中規中矩,但是這條時間軸要很順暢。故事從從宣誓就職開始,接著他最重視的,自然是部隊訓練了,我用一張校閱部隊的照片代表,接著就是許許多多的月會講話、離島慰問、軍民合作,最後依依不捨地告別。

我在這些照片之間,安排了一條 S 形的動線,經過右上、左上、右下、最後到左下。這個動線以司令在照片中的視線方向構成—我們看到司令,司令又往另一個方向看,那我們就繼續往下,看司令正在看什麼。

前兩張照片之間,我用高低差呈現出兩者的順序。從第一張宣誓就職那張照片中,順著司令的視線延伸,會接到第二章照片—巡視部隊的司令身上,這張其實是很常見的軍中照片的拍法,但是當兩張照片擺在一起,視線相對,就會產生一種趣味—這像是宣示時的司令,期勉自己成為未來掌管部隊任務的自己,而敬禮的司令,不但是向部隊回禮,也是向宣誓時的自己回禮,像是回顧當時的初心。

下一條動線是司令一邊回禮、一邊行進的方向—如果司令的腳前方還留出一些空間,效果會更好—會讓視線繼續移動到右下角,用四張方形的小照片,代表部隊訓練以外的方方面面,司令在這幾張照片中的身形大小不該差異太大,呈現司令不停在這些格子中移動、忙碌工作的效果,而且司令的視線都要留在版面之內,照片中要有他講話的對象。最右下角的司令的位置,剛好與其他照片是相反的,變成從右向左,強迫讀者把視線移回左讀。

最後,視線會移動到唯一還沒看過的左下角,司令高舉雙手揮別—這張照片是離島慰問期間拍攝,是在船上揮別離島官兵的照片,實際拍攝時間可能還在其他照片之前。

一定程度上這已經超過新聞處理的範圍,因為這張照片與司令離開的實際新聞事件無關,而是選擇了告別的意象。—司令背後是一片大海,象徵還有他之後有更寬闊的未來,在司令還在任內的期間,我不會用這張照片,但現在時候到了,這時候,照片中的司令才第一次將視線投到版面之外,舉手揮別不但將動線上揚,還與第一張舉手宣誓的照片也首尾呼應。專題結束,而我們的未來繼續往遠方延伸。

至於雅雄的版面,則是幾乎在每張照片中,都將視線都投往版面外。第一張宣誓就職的照片位在版面右方,但司令往右邊看,而且還不知道為什麼,照片裁切到了司令的身體;第二張巡視部隊的照片中,照片在左邊,司令也往左邊走,前兩張照片就把版面的視覺動線分別往左右拉扯,整個版面也弄得四分五裂的,最後一張司令交接的照片中,司令的視線甚至是往下看,不知道在看哪裡。每張照片中,人物的比例也是有大有小。

薛司令榮陞特刊

這代表,雅雄在做版面的時候,流程就不太對。在排版的時候,需要先關心第一眼會被看到的元素,然後從這個元素繼續發展整個版面,而不是先選一個版型,然後把圖文硬塞進去,有點像是,做菜應該先看食材,而不是不管食材如何,就照著食譜做。雅雄的副刊在一些標題比例上就有點失衡,就算頭條放了一張大照片,但是二三條的字體往往又很大,或是有很大的留白,導致二三條比頭條還顯眼。而在這個有多張照片的版面上,更是得先挑出照片出來,確認照片之間的關係後,才開始畫版。

要把這個版面調整得比較合理,首先上方兩張照片的位置應該左右對調,宣誓就職的照片應該就只有視線朝右的,那麼,版面動線可以排程一個倒過來的 C 字形,從左上開始往右、往下、往左,第二張照片可以考慮換掉,把後面幾張人比較多的照片往上移而且做大,不然人這麼多,都看不清楚誰是誰了。最後這張照片實在不好,也可以考慮不要放,也沒有人規定一定要有一張交接的照片不可。

我是在新聞系大三的時候選修兩學分的「版面編輯」,學到上面講的那些東西。那時候新聞系首先有一堂大二上學期的必修課「新聞編輯」,裡頭比較像是概論性質的東西,而且有很大一部分在講編輯可以怎樣為新聞稿下標題,畢竟無論是報紙、雜誌、通訊社的編輯,工作內容都會遇到下標題,版面方面頂多講到像「頂題」這種得避開的錯誤。

大三除了必修的實習報有編輯教學外,還有兩堂課—「雜誌編輯」與「版面編輯」—可以選修,我兩門課都去修了;「版面編輯」是跟版面設計有關的進階編輯課程,課程內容包括一些國內外報紙版面的分析,做課堂報告討論、寫書面報告,期末要交出排版作業,然後用報告解釋自己為什麼這麼排版—不過同學間通常討論的是老師怎麼今天又穿了特別浮誇的套裝(像是全身大紫色)來上課。

雅雄用了他最大的努力,在軍中生存,不過,我在軍中與雅雄的交接,看來完全無法代替大學裡頭的學分。我也很好奇國軍各級負責編裝設計的人員,有沒有受過如何設計部隊編裝的訓練—像是一個官校土木系的學生在大三的時候要交作業,分析怎樣設計一個工兵連出來,想像他畢業幾年當個連長的時候,要有怎樣的組織才能完成他被交付的任務,期末作業則是一份編裝表—還是像雅雄抄我的版面一樣,到處抄別人的編裝,只抄了編裝的形式,卻沒有抄到編裝的精神。

當然啦,真要說起來,以我卓越的品味,整份正氣中華報都不會是我想做的報紙,其實我會想規劃像這樣的專題報導:「第一次挖洞給長官跳就上手—參一二三四篇」、「如何藏匿多餘料件—輕鋼架天花板妙用無窮」、「防毒面具應該藏那種罐頭?仙草蜜還是八寶粥?」。副刊那麼無聊,直接砍掉,換成財經版,開設新專欄,像是「決戰 K 線—○○ 長官的股海明燈」、「部隊主副食費活用術」、「盜賣軍品系列—果然水泥跟油料才是最棒的」,還有各部隊聚賭的開盤結果。頭版自然得是大家最喜聞樂見的部分,像是「金沙 ○○ 假期 KTV 又有來自本島的小姐啦!」

可是,我還有必要,講這些排版上的細節嗎?

版面中有沒有動線安排,到底有什麼差別?就只有這個版面讓人舒不舒服,閱讀體驗流不流暢而已,我看防衛部長官也都不懂,我做這個版面也是為了恢復手感,把學校學過的東西練回來,這對當年雅雄怎麼掙扎求生,也沒什麼差別吧?軍中的一切—姑且不論雅雄被教召三次—也都離開我們二十年久了。

我在母校新聞系當助教的時候,我當然得跟學生或多或少講這些東西,不過他們還是得去修「版面編輯」那堂課。可是,這些報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跟雅雄現在也都不在平面媒體行業裡頭—雅雄還起碼還進了新聞界,我直接成了新聞界的逃兵,報紙也愈來愈不是社會獲得資訊的主要來源,在二十一世紀,做報紙、還有九零年代的新聞學,應該都變成冷僻的技藝了吧?

「我還頂常遇到你們學校畢業的人。」雅雄說:「大三去實習的時候,帶我的是 ○○○,在軍中遇到你,然後退伍第一份工作,帶我的是 ○○○,也是你們學校的。」嗯,不但是我們系上的,還是我這一班的。「可是退伍之後,我在新聞業界還頂遇過其他的新聞兵,也常遇到其他人,就是沒有遇過學長,前陣子才知道原來學長整個改行了,有些事情現在才有辦法跟學長講。」

是什麼啊?

「學長——你不要覺得,你做這些東西的時候,你只是自己一個人,我們這些學弟,全都在看著你的背影。」這又是什麼誇張的句子,而且,反而我覺得,雅雄有很多我所沒有的東西。

雅雄還伸出了兩隻手指頭,先指著他的眼睛,再把手指指向我,比劃了好幾次,繼續說。

「我就是看著學長的背影,繼承了學長交接給我的這些東西,繼續做了一年的正氣中華報。學長,你說,我帥不帥?」他把那隻伸出兩隻手指的手,移到嘴邊,比成勝利手勢,手指還轉過來、轉過去。

我覺得有點好笑。

我說雅雄啊,大家都四十幾歲的人了,你現在白頭髮比我還多,還計較著自己帥不帥—這哪像是三個小孩的爸爸啊?這怎麼看起來,都像是個國中生吧?在業界,人家還叫你雄皇耶!

▲ 交接

說到帥不帥啊。

我想說啊!在整個大方向都是裁軍的二十年、三十年,我們當年編的這份報紙會不會被裁掉,跟我們這些在最底下的阿兵哥付出多少努力,做出的作品好不好,我們的表現帥不帥,也沒有多少關係吧?這哪是我們這些小兵可以改變的啊?在多少單位、多少部隊裡頭,有多少努力的人,這些單位還不一樣沒了?

而且啊!我們這份報紙,被裁的恐怕也一點都不冤枉!就算維持當年的編制、當年的經費,一份業務需要靠長期支援才能夠維持,這根本不是正常軍隊該有的事吧?而這整份報刊用的都是我們這些流水的兵身上的民間專長維持,靠的是我跟你之間這樣的交接,軍隊自己無法提供訓練、授予專長,那要怎麼維持這份業務?

你可能聽爛了我講工兵營的事情,想要我多講講政戰部,可是我還是忍不住想到以前在我連上門口那些超帥的大傢伙。除了每個部隊都有的十噸半卡車、小車之外,我們的駕駛兵還會開五噸傾卸車、水泥預拌車、悍馬車,也有人會開三兩洞 B 挖吊機還有山貓,士官長開山貓可以開得橫衝直撞,但是另外一側的D4H、還有一種當時只有外島有的二十五噸關節式傾卸車,那台車也超帥的,後來連上都不知道誰會開了,我負責送返台受訓,也大概只送訓過一次,當時,這些裝備到底留著做什麼啊?

在精實案部隊重新編成的時候,連上就後送一批神奇的裝備了。在我剛下部隊的時後,連上還有平路機,那台機器超帥的,機器上有一把大鏟刀,只要車子開過去,可以直接在防區開出一條機場跑道出來—前提是有人會開。我還是二兵的時候,週六的裝備保養日,我要去那塊抹布把上頭的泥巴擦掉,寫一張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的保么五洞洞兩表,證明我保養過這台裝備—但我連怎麼發動,連上誰有辦法發動,我都不知道。精實案之後,平路機就被送走了,軍中自己不開訓,這機器再帥也沒有意義啊。

我想說啊!我的那個工兵營,後來被縮編成工兵連,想起來也不冤枉吧。整個工兵營那時候做一堆工程,靠的都是一群具備土木專長的大專兵擔任工程士組成的工程組,負責繪製工程圖與監工,都是靠義務役的民間專長來維持。這樣的部隊,又要怎麼維持啊?

一個一直倚靠義務役民間專長維持的國軍,就只是一個不把義務役培養成戰力、只把我們當成廉價勞動力的國軍。我在連上的時候,是以兵的身分,沒受過任何訓練,做著幕僚軍官該做的事,我在政戰部,做的是防衛部自己都不會的事,我們就只是在一個奇怪的時代、身處奇怪的部隊、收到奇怪的命令、做著奇怪的業務、用著奇怪的方式搞出奇怪的交接與傳承,而或早或晚一定交接不下去—這到底帥在哪啊?

我們這些精實案時代胡搞瞎搞的黑牌文書兵,一點都不帥。我們的時代沒什麼好懷念的了,我們也早就把時代交接出去了。

可是,我又想不到,在我們的一生中,有什麼比撐過這段日子—好好活著,平安退伍—更帥的事情了。

而且,我們這幾個新聞兵,應該還是在全防區當中最幸運的,雖然我們手上就只有這麼一些舊報紙,但我們還保留了在軍中這段時間的文字與圖像,我們還有東西留下。你說,這樣,帥不帥?

「學長,我帥不帥?我那時候就看學長打算開始寫工兵營的事情了,不過,我這麼帥,當初怎麼沒有把我寫進你那個故事裡頭?」雅雄繼續比著勝利手勢,等著我的回答。雅雄在政戰部前幾個月的時候,沒這麼誇張啊?是我當初看走眼了嗎?還是當初我真的把些沒必要交接的也交接了?當我把那些畫版工具遞給雅雄的時候,我也交接了我自己的那一份幼稚?

對啊,二十年過去,我們還是一樣不成熟,只是累積更多人生短暫的感受而已。對啊,我們的少年就已經花在這裡了,誰不希望自己就此一回的少年,也曾經帥上個一把?

我還是覺得雅雄的樣子很好笑。但我最後發出的,卻是苦笑。

「哈,你很努力,你很帥!我們來把最後這點酒喝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