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周出版社版本序—改變地貌的地圖
寫於 2001 年
安伯托.艾可在《帶著鮭魚去旅行》一書中有一篇寓言式的誇張文字,叫做〈一比一原寸帝國地圖不可行〉。文中的大意是,我們永遠無法繪製一張與一個地域完全相同的原寸地圖,因為這樣的地圖一但繪製完成,若是攤開便會遮蔽陽光,地表的植物便會枯萎,地貌便會改變,那麼地圖上的標示與實際的標示也便產生差異,地圖也便不再精確,而若不攤開,那麼地圖也便無法發揮用處,也等於是沒有這張地圖。
一比一原寸地圖固然是個誇張的例子,但是事實上,每一張地圖完成的時候,其實都無法真正精確的呈現最新的地貌,甚至當一張新的地圖完成的時候,可能因為這樣一張地圖而帶來了遊人、帶來了居民,因為這樣一張地圖而讓地圖原本呈現的地貌有所改變。
在您此刻閱讀《驗證精實案》的同時,相信拙著已經是一張不精確、未能呈現國軍當前面貌的地圖,就以休假制度而言,在八十九年七月防區防衛部新任司令就任後,在防區的人每週例假增加了三個小時,在九十年七月周休二日實施後,防區官兵的返台休假日數也因此隨之調整。拙著中所描述的是國軍精實案的一段混亂期間,之後精實案完成、甚至接著精實案的精進案,國軍休假規定又經過幾翻更迭—不合理與荒謬依舊。儘管拙著此刻是一張不精確的地圖,但是我認為拙著多少還是足以作為一張以不同視角描繪國軍的地圖。
我們慣以兩種地圖檢視國軍面貌:一是以巨觀的角度來看,例如「某某年國防政策白皮書」,或是台灣與亞洲鄰近地區軍事力量的比較,我們有哪些武器、這些武器殺傷力如何等等,這種地圖是政策的宣示文字以及數據資料。另一種地圖則是軍教片提供給我們的,是「報告班長」,是瑣碎的軍旅日記,是基層官兵生活的流水帳,是在操課與訓練中的悲喜,是寫給女友的情書以及和福利社的那個女孩子如何如何。
這兩種地圖同時在形塑我們對國軍的圖像與認識,但兩者之間卻看來截然互不相關—從軍教片的劇情中,我們看不出來這樣的官兵生活如何實踐政策,我們也無從由政策與數字中,看到部隊實際的運作。換句話說,這兩種地圖,都無法提供台灣所有役男在進入部隊服役時,實際會面對、遭遇的種種。
以國軍精實案來說,在這兩種地圖上,我們看到的只有破碎、片段而表面的開始與結果。我們看到國防部軍事發言人在電視上說什麼時候要開始推動精實案,接著,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精實案部隊校閱,看著校閱車從全副武裝行列整齊的部隊前開過,我們看到武漢操演,看到被鏡頭包圍、滿臉油彩的陸戰隊員攀爬繩索飛簷走壁,我們看到火炮射擊,我們看到砲操之後,遠處的海面便爆出水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擊中了目標,最後,我們又看到軍事發言人在電視上說,精實案已經成功。我們只能夠看到部隊校閱、飛簷走壁、海面上的水花是精實案,我們也無從理解,部隊校閱、飛簷走壁、海面上的水花與精實案究竟有什麼關連?
我們看不到將空泛的政策文字與實際官兵生活,串連在一起的國軍真正的運作方式,我們看不到之間各級參謀、幕僚、文書所構成的龐大科層,我們看不到當中一道又一道的命令、一紙又一紙的公文、一站又一站的收發、一通又一通的電話記錄、一次又一次的洽公往返、一項又一項的承辦業務,我們看不到國軍做事的方法,我們也看不到編裝,看不到部隊人事編制架構與配獲裝備的設計。我們看不到過程。
我們看不到過程,所以我們也看不到在這段過程當中所發生的問題。我們看不到高層與基層之間的落差,我們也看不到同樣的制度在本島與外島、集中營區與分散駐地等不同的環境之間是否能夠同樣適用,我們也看不到當中的奔走與疲倦,我們都看不到。而甚至,基層的問題,這一個龐大的科層中所發生的問題,高層是不是也和我們一樣,什麼看不到?
我希望《驗證精實案》正是一張描繪這一塊地帶的地圖,描繪這一塊而已經不知道多少人活在這塊巨大地帶,卻似乎鮮少有人描繪的地圖。或許拙著中用了許多情緒的辭彙來勾勒這塊地域的山川,而少了所謂理性的語言,那可以說是因為我也活在這樣的一塊地帶中,因為身在廬山於是不識廬山,也或許是因為我對於能夠描述「痛」的理性辭彙本就匱乏,而精實案卻是我軍旅生涯中的切膚之痛。
之前說過,地圖之所以不能夠精確表現地貌的原因之一,包括了因為這張地圖本身便會造成所描繪地貌的改變,而我對拙著《驗證精實案》期待的,也便不是一張精確的地圖,而是這麼一張改變地貌的地圖。我期待《驗證精實案》能讓我們正視當中所描繪的那塊地帶,還有那塊地帶中所存在的問題。—或是這麼說吧!我期待這本《驗證精實案》問世之後,能夠讓以後不會再有另一本《驗證精實案》。我期待的,便是這麼一張,改變地貌的地圖。
楊維中記於民國九十年本書付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