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轉到

14 精實

莒光日。每個星期四都是莒光日。

星期四早上八點十分之前,所有人都要在中山室電視機前排排坐好,選擇座位的時候要儘量選擇靠牆壁的位置,這樣等下要不待命令自動進入補休的時候,才會有支撐、有依托,睡起來才會安穩。不過,在莒光日電視教學剛開始的時候是不會有人想睡覺的,倒不是因為輔仔會在前面後面每個座位之間巡來巡去,而是因為八點十分,華視頻道出現莒光園地的時候,你會聽到全連一百多個人同時發出的五音不全的慘叫。

「挖勒 ∼ 在蠢縫裡贊晃 ∼∼」噪音。如果說這種慘叫不是噪音的話,全世界沒有別的聲音可以稱得上是噪音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莒光園地播出的時候,連上一定要所有人一起跟著唱,唱就算了,還一定得唱成這個樣子。

「挖勒 ∼ 在蠢縫裡贊晃 ∼ 嘈墓 ∼ 在嘩淤棕滋髒 ∼ 心血灌溉則自慰 ∼∼∼ 旱髓灌溉則洗妄 ∼∼ 從文喪五 ∼ 握斃濡腔 ∼ 筒粥共覬 ∼ 叟徂情場 ∼∼ 我們求真求散求霉 ∼∼ 我們自尊自性自戕 ∼∼」

再來是最淒厲的哭嚎。不知道這首鳥歌是誰寫的,把音寫得那麼高,還要所有沒歌喉的人一起唱,結果一定是發出那種高音唱不上去的可怖殺豬聲。

「讓親蠢 ∼ 發 ∼ 肋 ∼ 發 ∼ 胱 ∼∼∼

讓明天 ∼∼ 慘慘慘 ∼ 爛爛爛 ∼ 毀毀毀 ∼∼∼」

魔音穿腦,聞之五臟六腑俱碎。每個星期四來這麼個一下子,兩年下來,想要不得神經病也難。七月一日以後莒光日課程的作法與以前也有所不同,比方說,星期一的莒光夜就沒有了,星期四上完課就馬上寫作文,但是淒厲恐怖的歌聲還是沒變,精實案前是如此,精實案以後還是如此。

噪音告一段落,這個時候才有辦法讓大家一起不待命令自動進入補休狀態,不過,如果你有興趣的話,看看粟奕倩和朱國榮一搭一唱,比比看誰的臉比較大,也實在相當有趣。粟奕倩每期一定要穿著不知所謂的莫名其妙難看剪裁,坐在畫面的左邊,右邊呢則不一定是朱國榮,也可能是後來主持華視午間新聞的朱國珍,或是其他不知名又其貌不揚的女主持人,穿著更難看的藏青軍便服。右邊穿軍便服的主持人經常換人,聽說是三軍輪流指派的關係,但是左邊在八十九年八月二十五日享年三十八歲的粟奕倩因腦溢血溘然長逝前,一定是粟奕倩是絕對不會變的,精實案以前如此,精實案以後仍然如此。

隔年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四的莒光日教學節目播出了粟奕倩的死訊,節目還播出了一段由軍聞社拍攝的、在昏暗燈光下顯然曝光不足的片段,是總政戰部主任帶著忘記幾萬塊還有一幅加金框的總統簽名玉照至粟宅慰問粟奕倩家屬。電視上說,粟奕倩長久以來就非常仰慕那位給我一張入伍令的總統,一直想向他索取簽名照,然而在總統八月二十八日接見並讚譽莒光日製播小組前便不幸香消玉殞,可歎可惜。總政戰部讓長期仰慕當年反對黨籍異議黨外人士的粟奕倩主持了十七、八年的莒光園地,這肚量真不簡單,不過怎麼看帶著一張總統照片跑到人家辦喪事的地方總覺得怪怪的。

說真的我還頂懷念粟奕倩的,不知道是因為入伍後每個星期都要看他,還是說我懷念的其實是那段每個星期都要看他的難忘日子(真的很難忘)。而我最懷念粟奕倩的地方,也是粟奕倩和朱國榮的一搭一唱最精華的地方,就是他們兩一定要用兩字詞作為強烈的連接語助詞。

比方說像是這樣—

首先要兩位主持人一起雙手握拳置於腰際頷首點頭:

粟:「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粟奕倩。」

朱:「我是朱國榮。」

合:「歡迎收看這一期的—莒—光—園—地。」

停頓半秒鐘。鏡頭 zoom in,對準粟奕倩。整個畫面都是粟奕倩的大頭。

粟:「行政院日前將國防部所提案的國防法、國防組織法以及兵役法修正案送交立法院審議,日前已經通過二讀,這象徵了我們國家的國防體制正逐步朝向法制化邁進,未來通過三讀之後,更能夠具體落實國防法制化,我們三軍官兵將士,應對於國防法等各項法案以及國防體制法制化的意義,要有深切的體悟、認知與共識。」

朱:「『是的』,在即將進入千禧年的同時,國軍已經完成了現階段精實案,以及精實案相關配套措施,各師級單位均已經重新編成成為不同的聯兵旅,成為一支量小、質精、戰力強的現代化鋼鐵勁旅,前一陣子震災期間,國軍英勇投入各項救災工作,更是精實案成效的絕佳驗證。現在正在二讀當中的國防法及相關法案,可說是打造現代化國軍的精神的進一步延伸與延續,九十年以後更有更進一步的精進案,相信國軍在下一個世紀,一定能夠繳出一張耀眼的亮麗成績單。」

粟:「『的確』,在國防法與國防組織法當中最重要的,就是這樣的現代化與法制化精神,在未來這些法案通過之後,將由法律清楚明定國防體制當中各層級的執掌與相互關係,而我國的國防事務的運作以及推展,也有了明確的法源依據與規範,因此,國防法以及國防法相關法案,實在是讓國軍不同於以往的重要措施。」

朱:「『誠然』,雖然中共近年來不斷對我文攻武嚇,在國際間處處對我施以打壓,並且希望藉由一國兩制之統戰伎倆試圖打擊我民心士氣,但是只要我打造一支堅實的國防力量,加上全體軍民共同抱持著李總統登輝先生所提倡的新台灣人理念,我們必定能夠突破重重的打壓,開創美麗的新境。」

鏡頭再次切換,對準粟奕倩。整個畫面又都是粟奕倩的大頭。

粟:「『好的』,在節目一開始,同樣的,讓我們一同來關心這個星期國內外所發生的大事,請收看這個禮拜的—」

合:「—新—聞—翦—影—!」

通常很少人會在聽完這段「是的」、「的確」、「誠然」、「好的」的相聲之後會不想沈沈倒頭就睡的,之後,陳月卿播報新聞翦影的聲音更是絕佳的催眠曲,精實案以前如此,精實案以後還是如此。醒來之後,還是粟奕倩與朱國榮的一搭一唱。

朱:「『的確』,在聽完教授精闢的分析之後,相信全軍官兵一定對於國防法以及國防組織法等相關法案的深刻意義,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因此』,我們更需要凝聚共識,上下一心,一同為落實全民國防、建設堅實的國防力量而努力。」

這個時候粟奕倩的身體要向右偏移四十五度,另一組鏡頭再重新對準粟奕倩,很明顯的,這個鏡頭角度可以讓粟奕倩的大頭看起來更大。

粟:「『好的』,又到了虎帳笙歌的單元了,『現在』,就讓我們一起放鬆心情,一起來聽好聽的歌曲。」

全連官兵紛紛起身打呵欠、上廁所、或到中山室外抽煙。電視螢幕上面馬上出現你從來沒聽過的「好聽的歌曲」,或許是因為莒光園地節目只會放所有人都沒聽過的歌,也或許是可能是因為天天上工、天天和國軍龐大無意義的文書運作機器搏鬥,都已經不知道現在究竟流行什麼歌曲了。

而虎帳笙歌單元也有其要領,要領在於,一邊放歌,螢幕右邊還會出現什麼心情留言版的白色字幕,什麼「給東引的阿寶:我愛你永世不渝。愛你的老婆留。」或是「給空特的小歪、阿良、肉圓:快退伍了,你們從今天起也要繼續加油喔!已經退伍很久的老老老老學長留」。這個留言也是有要領的,每期莒光園地有幾十則留言,絕對看不出來到底是誰留言給誰。而且當中絕對沒有一則留言是給你、或是任何你認識的人,有時讓人不禁懷疑這些留言不過都是國防部總政戰部自己捏造的。此外,這「好聽的歌曲」絕對不會完整播出,一定要在正要進副歌的時候把音樂切斷,然後放個什麼「○○ 年度第 ○ 期志願役指職選士官徵選現在開始報名,歡迎有志於軍旅的青年朋友 ⋯」這一種的八股廣告,出現這個廣告的意思就是說,最後半個小時的節目也要即將開始了,弟兄們,可以把煙捻熄了。

抽煙的、上廁所的人回到中山室就位,乒乒乓乓,揹著值星帶的菜下士走到電視機前點名,在一片吵雜中大吼:「鄰兵有未到舉手!」如果你覺得自己夠老的話,你可以舉手:「我的鄰兵有味道 ⋯ 好重的菜味!」如果他問的是「鄰兵應到有未到的舉手」的話,中山室會笑成一團,我自己是不知道「陰道有味道」好笑在哪裡,可是很多人就是覺得好笑,或許是一百來個苦悶的二十幾歲男孩子總要找點事情讓自己笑吧,直到值星排長或是連長出來制止為止。

然後,繼續沈睡,精實案以前如此,精實案以後還是如此。

課後總結報告結束,關電視,半個小時的沈睡時間又過去了。這個時候該是寫作文簿的時間,以前寫作文都是星期一晚上莒光夜寫,現在改成星期四看完電視就要寫,改成這樣之後,每個星期一晚上七點到晚點名這段時間就不能在中山室睡了 ⋯ 一邊寫作文,政戰士邊按照梯次發一個什麼感謝國軍地震救災的爛銅板,輔仔還第十八度放映行車安全教學錄影帶—「喚不回的愛」,講的是有個叫做阿宏的人在本島休假的時候喝酒開車結果出車禍死掉,現在正演到阿宏在連上做休假前準備:

「你在寫什麼?休假計畫?休假計畫隨便寫寫就好了,休假計畫,只是計畫嘛!」「誰跟你一樣啊!我喔!說不定還可以放個提早假呢!」「提早假?我看是提早收假吧!」

「提早假是什麼?」我問身邊的約翰。

「提早放假吧!」

「可是平常在防區休假,洞八么拐,提早到什麼時候?早上六點陣地開放時間就去休假嗎?六點出去幹嘛?還是返台假六點就出去?,可是第一班飛機八點二十分起飛,提早放假幹嘛?」很顯然,總政戰部所製作的「喚不回的愛」,是外島防區官兵看不懂的東西,至少我看不懂。

錄影帶播到這個時候,要去財勤處辦餉的行政早就溜了。而工程組的人很自動地離開中山室,去畫工程圖的畫工程圖,材料士去申請工程料件,輪車調度士也自動離開中山室去寫派車單,駕駛也自動離開中山室出車,統統去搞那個工三連正在蓋的、在防區北邊海邊的什麼九女山兵舍工地。該閃的人全都閃了,寫作文簿?有空的時候再說吧!

聽說那個九女山兵舍後來還被評定成國軍模範營區呢!又是一堆人放了特別榮譽假,不過,聽說工程組的工程士說,「那個營區絕對撐不了五年。」「怎麼說?」「你如果仔細去看看就知道,後面那道擋土牆根本就蓋歪了,現在是模範營區,過五年以後就知道了,一定是裂的裂、塌的塌 ⋯ 反正那個時候,我早就已經退伍了。什麼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有人說,軍中是社會的縮影,服役可以在進入社會以前,學會負責、盡職的工作態度,所以,林肯大郡施工人員、還是在中部蓋出在地震中震跨的那些用沙拉油桶蓋牆的房子的人一定都當過兵,我想。

中山室裡都閃了,參三參四也都離開了。至於戰鬥工兵營裡與業務戰鬥的戰鬥參一文書士,也絕對沒有留在中山室寫作文的理由。

換不回的愛繼續播放著:「阿宏!阿宏出歹誌了啦!老仔啊!阿宏出車禍了啦!⋯」「爸!媽!我錯了!我實在是太不孝了!你們把我養這麼大!我非但沒有好好報答你們!還讓你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我 ⋯ 我不該喝酒!更不該飆車!可是!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沒有用了!這真是 ⋯ 這真是喚不回的愛啊!」每次連上看到這一段,尤其是把車禍念成「掐黑」的時候,一定是笑個不停,吵死了。總政戰部到底在想什麼?這種「演技派巨星」演出的錄影帶看完沒讓人神經衰竭就不錯了,拿來宣教?咳!事情都做不完了誰有時間看這種東西?

今天難得沒有衛勤,看看今天下午有沒有辦法把所有的假報出去,總不要每次都拖到星期五,而且明天有沒有哨、會不會被拉去做射擊預習、有沒有高賓任務、能不能出去都不知道。先到戰情室去,看看昨天呈給營長批的假面批出來沒,哇!營部幕僚怎麼在戰情室這樣看莒光日的啊?整個桌子上面全是零食、杯盤狼藉、亂七八糟,現在沒有大工程,幕僚不用全部去押車也不用這樣吧!看完莒光日還直接拿出錄影帶就放:

「同花打不打得過 Full House?」「哈哈哈!同花打不打得過 FullHouse?除非你老爸變成了兔子!」「那麼同花加上順子,打不打得過 Full House?我老爸不但會變成兔子,還會跟你媽結婚生子,才會生下你這個獨眼龍的兒子!」「你 ⋯ 你們這兩個混蛋王八蛋!」「哈哈哈!沒收功就說髒話,現在看看是誰沒特異功能了吧!」「哈哈哈!黑嘴狗。」

全防區是沒有別的錄影帶可以放了是不是?

假面拿到手,還有十來份昨天一起送進去的簽呈。走下營辦室,脫下毛領夾克,作業。簽呈丟進櫃子裡,已經堆得跟一座小山一樣高了,算了,有空再歸檔,先把返台假搞定。登記假卡、把假卡丟進送文櫃發還給各連、開始寫機位申請單,把每個星期都要做的事情趕快做完,做這個業務都已經做到快要破冬了,登假卡這些事情就算做得再熟,還是要花上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怎麼又到吃飯時間啦?趕快做完,不吃了。

「你下午有要去洽公嗎?」我問約翰。

「有啊!我這邊這些退伍令要去蓋鋼印,還要交下一個航次退伍人員的船冊,順便瞧瞧會有多少新兵要來 ⋯」唉,退伍令。一天到晚看到約翰的桌上是退伍令,接了連級業務之後也要一天到晚寫退伍令,寫來寫去,沒一張是自己的。

「你返台假的東西弄好沒?」約翰問。

「還沒。你能不能再等我一下,等下我還有一些營部連連級的東西要弄。連兩個星期的星期四都有人自殺,誰知道這個星期又會怎樣,搞不好我今天報完假回來又是 ⋯ 天啊!業務怎麼做都做不完!」

「你不是要找那個胖子菜鳥交接連級參一業務?」

「營長到底讓不讓我下業務我都不知道,聽說連長還要叫他去幹訓班受訓,而且就算交接,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

「你就是一直這樣硬撐所以感冒才不會好。」

「我能怎麼辦?」

「那,我先上去吃飯了。」

「你確定現在中山室還有飯菜?」

約翰和其他各參文書一起走出營辦室,從門吹入的風又把桌上的文件吹得一團亂。

我一個人在營辦室裡。

冬天了,每天吹進營辦室的海風,愈來愈強。

學長一個個比較少了,打飯菜洗餐桶這種事情似乎有更菜的人搶著去作,但是事情也似乎沒有比較少,在連上菜的時候總覺得打飯班這種工作應該不分老菜,但是現在,卻愈來愈能夠體會小江、小鼎一梯一梯走過來的心情。下午洽公回來,希望不要有別的事情,每次人事官總要選報完假的時候告訴我誰又死掉了,或是誰又怎麼樣的東西。文拿回來趕快登一登,今天晚上應該會有夜哨,明天日哨也是絕對跑不了,明天晚上要例行加班弄星期六的工作檢討會提報資料,加班作業,在滿天星斗下的外島部隊加班作業,在天狼星升起的時刻作業,晚上加班時空中天狼星也必定閃爍耀眼,星期六一大早又是晨間裝備保養,不能補休,每個星期四、星期五的晚上都不可能好睡,上個禮拜如此,這個禮拜如此,下個禮拜如此,每個禮拜如此,精實案前如此,精實案以後仍然如此。

還好這個星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還好在這個十一月底的星期四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沒有人在軍史館姦殺小妹妹、沒有人重申什麼一個中國原則、沒有人強迫我們莒光日必須睜開眼睛,忍受粟奕倩一波又一波的催眠,還好這個星期四上午在專家學者暢談國防法制化的同時可以卑微地補休一個半小時,喔!不對,從八點十分到九點半是一小時又二十分鐘,難得這個星期可以卑微地補休一個小時又二十分鐘。

卑微地乞求一點點的睡眠。

卑微地乞求一點點的睡眠。家,已經沒空去想了。休假正不正常,也無所謂了。吃飯,經常這樣有一頓沒有一頓,倒也習慣了,而如果有時間可以吃飯,倒不如把時間拿來睡覺。我只需要睡眠,但是現在,不是適合吃飯的時候,也不是適合闔眼的時候,只適合作業,只適合在辦公桌前精實地作業,做為一員基層文書就這樣精實地活著。

風吹得營辦室的門搖晃作響,我起身從櫃子裡取出關防。

一下部隊就開始學做業務,馬上碰到吃蟑螂飯,碰到各師編成聯兵旅的人員改編,然後是幹訓班校閱場工程,然後是防區狀況三生效,然後是部隊重新編成,然後是主官交接,然後是高級裝備檢查,然後是提前退伍案的衝擊,然後是一堆震災休假改編停役,然後是颱風,颱風之後開始接兩個業務,遇到天災、遇到人禍、遇到精實案,全程參與、經歷、投身、完成、驗證防區直屬工兵營精實案,我用我穿破的鞋、灑過的汗、流過的血、斷過的牙驗證精實案,工兵營所有在營的、到部的、退伍的、折損的弟兄,都是在驗證精實案。而我現在,精實地做著業務,在外島這個工兵單位精實地活著。

精實地做著業務,不是因為這樣精實做著會有比較多的假、或是有比較多的錢,因為在這個地方就算再怎樣精實的做著,也不可能有更多的假,也不可能有更多的錢。什麼在前線捍衛台海和平的職責,為誰而戰為何而戰實在太遙遠,依據憲法效忠誰也太遙遠,只有領錢、放假還有退伍令是真的,可是就是不會有更多的假、更多的錢,連受訓離開這個連隊、離開這個業務的機會都沒有,菜的時候沒機會受訓,所剩役期不到一年之後更是想都別想,也休想升個下士領士官薪餉,但是我的業務幾乎扛了人事官的責任,而我全程參與防區直屬工兵營精實案,但是,什麼都沒有。無論是任何實質的犒賞,或只是一張薄薄的人勤令還是假單,都沒有,什麼都沒有—或許進去禁閉室還算得上是在這個部隊裡難得的幸幅。我和約翰到現在各有三支嘉獎,但又代表什麼?

第一支嘉獎是「擔任塊石搬運人員,認真負責,表現良好」,告訴你一個二兵戰鬥工兵曾經搬過塊石,第二第三支嘉獎告訴你,有個一兵補給兵參與過風災救災,以及這個月他擔任過新兵輔導工作,而這三支嘉獎在兵資上,還是登記成什麼都看不出來的「一般功績」,從資料上不會有人知道我對工兵營營部連真正的貢獻是什麼,不會有人知道我對國家的貢獻是什麼,不會有人知道我其實是「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暨營部連參一文書、差假士、總收發、人事官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專職衛勤待命班、製磚廠製磚公差不二人選之綜合業務參謀兵」,從所有的紀錄都不能看出我究竟經歷了什麼,看出我怎麼經歷狀況三,驗證精實案。而我的三支嘉獎,也永遠沒有辦法給我一航次特別榮譽假。

特別榮譽假。隔年七月一日,我退伍前兩個月,防區的特別榮譽假規定又改變了,七月一日防區新任司令一來就廢除了原本的記點積分累功特別榮譽假制度,說,從次只要在防區服役前一年沒有違反什麼防區十幾項禁令者,就可以放特別榮譽假一航次。新規定什麼時候開始實施?不知道,防衛部參謀接獲司令指示之後便不斷「研擬」相關規定,但是舊規定就是廢除了。於是工兵營好幾位弟兄終於累積到一航次特榮假,呈文報給防衛部時,防衛部就以規定已廢除原封不動將文退回來。雖然在營長手下我怎麼樣都不可能有足以呈報特榮假的積點,但是工兵營各連好幾位和我梯次相近的弟兄,從幹訓班校閱場工程一路累計的嘉獎,到了退伍前,卻因為再一次的變動,什麼都沒有。

來到防區以來,我究竟得到了什麼?學會怎麼製磚?學會怎麼盜採砂石?學會參一業務?學會怎麼成為防區直屬工兵營營部暨營部連參一文書、差假士、總收發、人事官通信官業務指定代理人、專職衛勤待命班、製磚廠製磚公差不二人選之綜合業務參謀兵」?學會瞭解什麼是精實案?我現在,只感覺得到了悲哀,得到「基層部隊」這四個字所喻含的悲哀,得到你真正活在一個勢在必行的政策當中,你卻無從置喙的悲哀。

而自從從來到防區以來,我從來就沒有過我是在防區捍衛什麼或是守護什麼的感受,當戰事發生,當防區狀況三生效,我只知道我所身在的工兵營駐地會馬上被炸毀。而或許,真遇到戰事,增加工兵營戰場存活率最重要的方法,就是先衝到營長室,把營長的人頭割下來掛在旗桿上投降,不然,工兵營弟兄還不用上戰場,我想就先被營長用他手中的主官配槍莫名其妙地斃掉了一半。

我的不凡人生不可能從這裡開始,我的不凡人生要從離開這裡開始,我總認為這裡應該要變,要改變,可是所有人都說,國軍正在變,我也可以感受到每天我所身處的這個部隊的強烈改變。雖然編制改變,業務沒變,員額改變,心態沒變,作業方式改變,程序繁瑣沒變,編裝與現狀的脫節沒變,疲倦沒變,每天穿著迷彩服都有著的那股不真切不踏實與不確定感也始終沒變,可是,國軍有精實案,國軍正在改變,國軍怎麼會沒有改變呢?國軍已經變得量小、質精、戰力強,我也已經無心細想國軍應該怎麼改變,我也不知道我又能夠讓國軍做出怎樣的改變。現在,我只是精實地做著業務,只能精實地做著業務,不知所謂地精實著,或許只是為了某種自以為是的正義精實著,或許是為了國家必定會記得我的貢獻的那股信念精實著,精實,日復一日困頓與虛無的精實著,精實的日復一日的困頓與虛無。

繼續在假單、人令、線傳、兵資、公文、簽呈、呈、函、令、稿、關防、條章、騎縫章、校對章、小官章、卷宗、表格、看板、文頭、附件、洽公、站哨、上工、製磚、幹人、被幹、搞人、被搞、玩人、被玩之間,在國軍參謀幕僚文書業務金字塔的底層,強忍著睡意維持一個基層營級單位的運作,精實地做著業務,用我的青春歲月驗證精實案成效,在外島這個工兵部隊精實地活著,在國軍這個虛妄的場域精實地活著,在退伍以前,日復一日困頓與虛無的精實著,精實的日復一日困頓與虛無,精實等待著在退伍時,有人能接替我的精實。

精實案前如此,精實案以後也是如此。

精實案。隔年八月三十一日,莒光日教學節目播出粟奕倩死訊的同一天,也是我退伍離開防區的前一天,那個海軍的國防部長說,社會上普遍關注尹清楓命案的發展以及國軍未能適時有效的處理八掌溪的突發狀況,社會對國軍多加指責,但是國軍在前一年業已完成精實案,希望社會能對國軍多加肯定,以免打擊官兵士氣。但對我而言,在這一年深深打擊我的士氣的,不是尹清楓命案,不是八掌溪事件,不是別的,正是我親身經歷的這一連串變動與混亂,正是我在防區一年七個月又十六天中親身經歷的精實案。

精實案。精實案前後,什麼都變了,部隊裡什麼都變了。

卻也什麼都沒變。

退伍。還有兩百多天退伍。

距離退伍的日子一天天變少,似乎才是唯一真切的改變。

曾經有人跟我說過,如果自己當兵的時候成天只是想著退伍,想著早一天退伍,那麼退伍後,別人在服役時抱持和你相同的想法,你又要怎麼對這樣的國防安心?可是,在退伍以後要面對的社會,畢竟還只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部隊裡頭則根本是個豬吃人、狗吃人的世界。下個月又終於到假,可以回台灣休息個八天,可是返台也只是返台,返台八天感覺也只是假的,不管怎麼說,我想要退伍。—什麼都是假的,退伍才是真的。

這句流傳久遠的老話,我想是從過去到以後,軍中始終最為顛撲不破、最經得起驗證的真理。

什麼都是假的。

退伍才是真的。

精實案前如此。

精實案以後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