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轉到

18 總司令

寫於 2022 年十二月

我最近必須把辦公室的一些物品拿回家裡放,整理櫃子、挪出點空間的時候,看到我的那份外島服務紀念章。那是 2002 年總司令親手給我的。

其實我拿到了兩份「功在國疆」一弓箭章,還有一份上面寫著陸總部,中間是大漢營區的部隊徽,寫著「總司令二級上將霍守業敬贈」,但也說不上是什麼性質的牌子,大概算是陸總部的紀念章。

本軍的最高統帥,那天就這麼見了我這麼一個對國軍也沒什麼建樹,在外島工兵營一年七個月半也不會多少工兵的戰技,頂多就是架了兩次橋,經手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業務,然後寫文章找麻煩的一個退伍上兵。

我從沒想過我會遇到總司令,也沒想過我可以跟總司令講些什麼,總司令又會跟我說些什麼,可是那天,二十六歲的我,見識到了大人物怎麼說話,是怎樣四平八穩,同時恩威並施。

我收到一份邀請,在 2002 年六月二十五日,去一趟博愛特區的某棟建築物,去看一個叫做國軍營連人事套裝軟體的簡報。我那時候修完碩二學分,寫完所有期末報告,暑假也開始了,也就去了,看看我退伍兩年之後,國軍又搞出了什麼些名堂出來。

接待我的是兩個看起來跟我年紀也差不多,也是二十幾歲、穿著軍便服的年輕參謀,他們看到我的之後,就全程把我從門口經過好幾個轉來轉去的走廊,帶到一個簡報室裡頭,簡報室裡頭又是十來個穿軍便服的人。這兩位參謀軍官全程都很興奮,好像我是什麼搖滾巨星一樣,也可能我年輕的時候幹的事情算得上搖滾吧?

簡報時間大概四十幾分鐘,是一份很國軍、一份藍底加上密密麻麻的白色楷體字的簡報,特別要強調的字會標成黃色,講了國軍基層人事也要逐步邁向資訊化,計畫緣起如何如何,系統有哪些功能,接著就要進入驗證成效,吸取多方經驗與意見的階段,而我就是來這邊驗證的吧?聽完簡報,對方希望聽聽我的意見,我只是看簡報沒有親手操作過,軍中業務我也早忘了一大堆,我就只能說,這個系統很好啊,軍中願意改變,一定是好事啊。

會議即將結束,我已經準備起身拿起背包,簡報室的角落突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然後,接待我的年輕幕僚的其中一位,跟我說,總司令就在旁邊開會,那場會議也即將結束,恰巧有這個機會,我們可以去見一下總司令。

一行人就穿過走廊,移動到另外一間會議室,那間會議室的其他人都已經起身離開,總司令還在位子上,會議桌上還有一堆卷宗,一位參謀軍官走到總司令身邊,低聲跟總司令了兩句,總司令揚起頭來聽,應該是在講我是誰。總司令先是說了聲「喔」,起身走向我,身邊的其他幕僚也亦步亦趨,手上拿著要給我的紀念品。

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有兩份外島服務紀念章。我以及連上的弟兄退伍的時候都沒領到這個,也搞不清楚當年國防部做了多少個,發給了多少人,哪些人領到了,只知道 2017 年之後國防部又實施了一次補發作業,外島退伍官兵可以向後備指揮部申請補發。以我在防區滿一年不滿兩年的資歷,一份一弓箭章恰如其分,但就像我在防衛部政戰部為高賓做相本一樣,這種贈品最好準備兩份,只準備一份怕出意外,而如果兩份都沒狀況,那就乾脆兩份一起送出去。

外島服務紀念章是國防部做的,那天這兩份,想像中也是國防部準備的,至於我與司令是恰好相遇,就搞不清楚陸總部的那一塊牌子是怎麼來的,是國防部平時也有陸總部的贈品?還是總司令的身邊幕僚平時身上也會帶著這樣的紀念品?搞不清楚了。

總司令走向我,同時幕僚將這些紀念品交到總司令手中,「你的事情我們知道了。」在這簡短五分鐘的會面中,接著,總司令說了一句讓我玩味了二十年的話。

「你們都是好孩子。」

該怎麼說呢?

從字面的意義來看。以總司令的年紀,我也該叫他一聲伯父,他叫我是個孩子或小朋友,不是問題,我服畢了中華民國所規定的義務兵役,完成了部隊交辦的任務,是個好孩子。全軍得是像我這樣的孩子,我只是多寫了幾篇文章而已,我也沒什麼不同,我們都是好孩子。而這句話出自於全中華民國最大的暴力團體的頭目口中,又可能是說,我已經給你一個好孩子徽章了,你可別當個壞孩子 … 。

不過,過了二十年,我依然相信這句話,應該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長官們應該早就知道,像精實案這樣的政策一實施下去基層一定亂成一團吧!外島地區陸續裁軍,軍事戰略構想整個改變,防區都變成了觀光區,但基層部隊一開始還是會繼續照著原本的慣性運作,原本的業務運作趕不上編裝的改變,會有工兵部隊繼續做著幾年之後就荒廢的無用工程,一定會有一段陣痛,也一定得要有人要承受這股混亂與陣痛,總要有人要在這樣的時間扮演好孩子,然後在多年之後,回到當年辛苦著的地方,對著一片荒煙蔓草唏噓。

而我們啊,小江學長、小鼎學長、約翰啊,工兵營的弟兄啊,一連的許柏崙啊,還有更多更多經歷精實案的大家啊,總司令誇獎了我們,我們都是好孩子。二十年前我沒有寫出來,但,真的,總司令誇獎了我們,我們都是好孩子,我拿到兩份外島服務紀念章,一份屬於我,另一份,大概是要我再轉交給我所知道的所有人。

有時候,我還是會想,我是不是可以不要當這樣的一個好孩子。偶而我會想到當年抽籤分發的那刻,我原本抽中外島的機率應該是百分之六,然後眼睜睜看著機率變成百分之百;我首先去抽二分之一機率的總部美工兵,沒中,被打到通用類,通用類十五個人,我最後一個抽籤,已知十五支籤裡頭有兩支外島籤,第二個人就抽中其中一支,接著,到我的前一個人都抽中本島部隊,到我抽籤的時候,在我面前,只有一支籤。

反正都過去了。我們服役的時間過去了,精實案過去了,精實案之後的一系列精進案、精粹案都過去了,眼前又是一個新的時代。在我們所經歷的國軍中,我們不是多麼英勇的士兵,我們對國防戰力也沒多大的貢獻,但,我想當年總司令已經給我們最正面的評價了,我們是一群好孩子。連什麼好兒郎這種修辭都用不上,就是一群好孩子。

我整好櫃子之後,又倒了一杯高粱。

乾杯。